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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是美人
来源:解放日报 | 薛舒  2023年04月06日08:05

外婆是美人,从我对她有记忆起,始终如是。尤其是我小时候,更是觉得世上没有比外婆更美的女人了。

譬如放学回家,刚进楼道,就发现外婆来了,她站在走廊里的煤球炉边,炉子上坐着一只钢精锅,锅正冒热气。我大喊:“外婆!”她扭头,笑盈盈的大眼睛,鹅蛋脸,墨绿色棉袄罩衫恰恰合身。“要吃肉汤团,还是黑洋酥汤团?”肉汤团自然好,可黑洋酥汤团也是好的,我纠结起来。她不等我回答,已替我决定:两只肉的,一只黑洋酥的。她的决定总是合我心意,她还总是那么好看。好看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来,我就能享用到各种美食,这一天,我便拥有了充沛的快乐。给孩子带来快乐的人,就该是美的吧?

我的学龄前生活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生养了七个子女,我的母亲是老大。那是我倍加受宠的“黄金”岁月,阿姨、阿舅们都围着我,骑在小舅肩膀上去镇上的大礼堂看新上映的电影《闪闪的红星》,下雨天小姨背着我去上幼儿园,在大姨床榻般的绣花绷架边捉迷藏,每天期待外公下班回家给我带一个面包或者一卷山楂片……

某日,外婆做的午饭是雪菜肉丝面,我不爱吃面,噘嘴生气,缠着外婆要吃别的。外婆捧着大碗汤面看着我,大眼睛一亮,笑盈盈说:不要吃面?那,要不要吃糕?

要啊!我大喜:什么糕?

外婆放下面碗,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量衣尺,脸上依然挂着盈盈的笑:竹板糕,拿手来。

我缩手逃窜。她竟还笑,笑出了哈哈声,惹得阿姨、阿舅们也哄然而笑。伴随着七八张嘴吸面条的“唏嘘”声,一家人倒像是吃出了一屋子层出不穷的喝彩。

教训小孩也要笑着,这样的人总是美的。

幼儿园大班时,我开始爱臭美了。二姨给我织的巧克力色小毛裤刚完工,藏在外婆的衣橱里,天气还不够冷,不让穿。于是趁大人都忙碌,我偷偷溜进外婆的卧房,打开大衣橱,捞出崭新的小毛裤,使劲儿套上两条腿,裹得热汗淋漓,跑出弄堂要去给杂货店阿娘看。还没赶到杂货店,半路被外婆截获,一把拎我回家,脱下小毛裤,叠好,放回衣橱,塞到最上层,让我够不着。

她开橱门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漏出了橱底的一片绚丽。那是什么?我问。外婆干脆把它们拿出来,一件件抖开,缎子旗袍、织锦夹袄、对襟绸布短衫……她念叨着,略显粗粝的手里,那些漂亮衣服闪烁着丝织品细腻柔软的光芒。我从未想到只在老电影里见过的漂亮衣服,会在外婆的衣橱里出现,这让我颇为吃惊。外婆带着一脸神秘的笑:猜猜这是谁的?

我脱口而出:我的。

外婆又笑:才不是你的,是我的。等你长大,要出嫁时,让你选一件。

我跳起来,扑向一条水红绣花香云纱裙。外婆一把搂起所有衣服:不是现在,是以后,等你长大。

好吧,等我长大,我就有权利选择其中的一件,穿上,出嫁,也做一回美人。可是,拥有这么多漂亮衣服的人,才是最美的那一个吧?

我愈发认定了外婆的美人属性,虽然,我从未听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说过她美。

那一年,大舅从云南回沪。大龄知青总算要结婚了,婚房就是外公外婆那间宽大的卧房,屋里的整套红木家具原地不动,即将成为大舅的财产。打扫婚房的那一天,简直成了我的狂欢日。外婆把大衣橱里的旧东西一样样搬出来,日常衣物、被面枕套,以及压箱底的缎子旗袍、织锦夹袄、对襟绸布短衫,还有我看上的那条水红绣花香云纱裙,还有还有,我6岁时穿的巧克力色小毛裤,我2岁时用过的威武的大红斗篷,我刚满月时外婆给我裁制的一套粉蓝色绒布小衫裤。“只穿了几天,小毛头就长胖长大了,就穿不下了……”外婆说的小毛头,自然是我。

整理完衣橱,又整理红木镜台,那张有着十多个抽屉和一面大镜子的桌子。那是外婆房里最神秘的家具,它甚至比左侧那张巨大的犹如一间小房子般的雕花木床更具有不可撼动的庄严性。这么多大大小小的抽屉有什么用?我从不知道,但我知道,外公外婆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就藏在这被锁住的黑幽幽的格子里,它们是一个又一个暗无天日的秘密。

曾经有一次,母亲提起,她与父亲结婚前,外婆把她叫到雕花木床前,从镜台抽屉里取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十几样首饰。外婆说:选一样,算我给你的嫁妆。

母亲选了一只红宝石戒指,做工极好,细巧而又精致。还有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恨不得替母亲在外婆的首饰盒里选一样更美、更珍贵的宝贝。母亲说:还有很多,我也忘了,以后都要给大姨、二姨、三姨、四姨做嫁妆的。

那时候,我还是个五年级的小学生,母亲在还未成年的我面前回忆她的婚嫁往事,这让我竟有些自豪起来,一种专属于“女性”的自豪。彼时,我就在想,外婆让我在一堆漂亮衣服里选一件,是哄幼儿园小孩的把戏吧?现在我已经12岁,是不是有资格看一眼她的锦盒了?我并不奢求得到一件首饰,我只是期待遇见某种我从未见识过的“美丽”,雍容的、优雅的、珍贵的,属于外婆的“美丽”。

好了,镜台要传给大舅了,外婆要整理她抽屉里的“宝物”了。她手拿一把钥匙,打开中间最大的格子,一本厚重的相册赫然躺在其中。外婆搬出相册,翻开。第一页,一张黑白照片,大约六寸,穿白色婚纱的新娘,顶着一头仿佛从月份牌美女头上复制下来的卷发,鹅蛋脸光滑白嫩,却没有笑容,安静得有些刻意的表情,抑或只是不谙世事的茫然。眼睛,纵然是大的,流出的目光却有些呆滞。她身边站着的新郎,是儒雅俊朗、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有着挺直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瘦削、白净,高挑地立于满地云雾般的婚纱裙摆之后。我惊叫起来:外婆,新娘是你吗?可是你身边的新郎是谁?外公吗?

我一边确认着这个儒雅俊朗的白面书生是外公,一边对比着那个满脸愁绪、双眉间镶嵌着忧虑的中年男子,对,那时候,外公顶多只是个中年男子,可他身上随时携带着的某种迂腐气息,以及他总是弯驼着背脊的样子,让他在我眼里已然成为一个“老头”。这个少见笑脸的“老头”,在照片里居然帅得那么干净、纯真、无瑕而又略带某种隔世的孤傲。

外公竟是个美男子。这让我有些猝不及防。那么美的他,什么样的女子有资格让他爱上呢?我甚至怀疑起外婆的美来,在我眼里一向拥有无敌之美的美人,几乎也与他难以匹配了。我捧着相册,竟有些忧愁起来。

外婆不停地收拾着东西,嘴里还不忘讲故事:那时候,我19岁,我姆妈讲,妹妹长得最难看了,不过也要嫁人的。对,我是我们家“奶末头”(浦东方言:老幺),我的小名就叫“妹妹”,有一个阿姐,三个阿哥,他们长得都比我好看。你外公第一次来我家,是来提亲,媒人领着他那边厢进了宅子,我嫂嫂这边厢就喊:“来了来了,妹妹快躲起来。”他坐在客堂里与我爹爹讲话,我躲在厢房里,拉开一条门缝看他,只一个侧脸,高鼻梁、白面孔……后来,他就常来我家了。那时候,时兴跳交际舞,阿哥、阿姐在庭院里放唱机,“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他也和我们一起学。

外婆捏着抹布擦着镜台抽屉里积淀的尘埃,不自觉地哼起当年的老歌老调,声音有些低哑,却也婉转。眼皮一抬,目光竟是醺然,像陷入热恋的年轻女孩。19岁的姑娘要嫁人了,嫁的是地主家帅气的小儿子。1945年的初秋,抗战刚胜利,19岁姑娘对未来的憧憬,除了美好,还会有别的吗?

可是,生活似乎并不仅仅只是美好。很多年过去了,跌宕起伏的生活早早把外公磨成了一个愁容满面的小“老头”,却并没有把忧愁种植到外婆的脸上。“妹妹长得最难看了,不过也要嫁人的。”这是太外婆说的话,外婆复述时,脸上依然带着盈盈的笑,眼睛也还是大,只是眼角布满鱼尾纹,鹅蛋脸也已松弛。可凑近了,隐隐可闻到百雀羚雪花膏的香气,刚烫过的短卷发里夹杂着几丝霜白,这让她的美,竟带了些许克制与深沉。是啊,她总还是让自己保持着“美”,为什么呢?明明她也显得老了,我好生奇怪。

大约就是从那时起,我便确信了外婆之于我特殊的“美”的感觉。直至长大,每遇需要送外婆礼物的节日,我都会挑选粉底、口红、面霜之类,她亦总是欢喜地接纳。而后,在家族聚会的日子里,外婆以薄施粉黛、浅笑清悦的面容出现。偶尔,在我的鼓动下,她还会哼起那些老歌老调,“那南风吹来清凉,那夜莺啼声细唱……”音调自是已难婉转,脸上的表情却还是真挚与欢喜的,眼睛也不再是玲珑的大,眼皮有些微耷拉,目光却是醺然的,一副美人陶醉的样子。

外婆于92岁高寿去世,那天,我们举家回老宅参加葬礼。送葬队伍延绵了家门口整条弄堂,子子孙孙、远亲近眷足有上百人来送她。母亲、姨妈和舅母们唱着有歌词的哭丧调,内容却并非痛楚与悲苦。她们哭唱着困难时期外婆自制的美味“月饼”,哭唱着她曾经打开神秘的锦盒让她们在琳琅满目中挑选一样传家宝,还有,她讲过的数都数不清的笑话和故事,她为每一个要上学的女孩做的第一件出客衣裳……我站在送葬队伍里,听着她们婉转而又悠扬的歌哭,忽然觉得那不是哭丧调,而是一首首诗,明亮的、清越的、欢愉的诗。诗中的外婆,就是一个乐观、豁达、通透、温柔的美人,就像小时候,她对着我笑盈盈地说:不要吃面?那,要不要吃糕?

一场葬礼,就这么变得祥和起来。果然是美人,因为美,离别也变得不再是凄厉的。

可她到底长得美不美?我从未向任何人求证过,我知道,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把美留在了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