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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于深渊——网络文学类克苏鲁设定中的秩序、理性与主体问题
来源:《华语网络文学研究》 | 王玉玊  2023年02月21日08:34

摘 要:包括规则怪谈在内,类克苏鲁设定的网络文学作品的兴起密切关联着“后疫情时代”的社会心理与人类经验。对现代科学与政治文明有效性的怀疑,宏大叙事崩溃所带来的解释的缺席,都使得外在化的理性建制日益显现出它的脆弱、专横与失灵。类克苏鲁设定的网络文学作品将世界的混乱、疯狂与非理性设置为恐怖之源,将理性本身变为一个需要重新思考与定义的问题。与此同时,长期被关于理性的乐观主义现代性信念所压抑的主体创伤也在不可名状的世界之中显现自身,并召唤着主体重新向世界与他者敞开自我。

关键词:规则怪谈;类克苏鲁设定;秩序;主体;科学理性

2019年前后,略带悬疑、恐怖风格的幻想类网络文学作品开始频繁出现在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主流网络文学商业网站的排行榜前列。特别是新冠肺炎疫情全球爆发的2020年以来,在爱潜水的乌贼的《诡秘之主》(起点中文网,2018)等作品的带动下,类克苏鲁设定1的带有恐怖风格的网络小说明显增多。2021年,发布于A岛的《动物园规则怪谈》2又使得规则怪谈类作品流行一时。实际上《动物园规则怪谈》中那个始终在被曲折影射,却永远无法直视、直言的“不可名状之物”也带着类克苏鲁设定的影子。诞生于小众论坛的规则怪谈与诞生于主流网络文学商业网站的类克苏鲁设定网文,这两者在近似的时间段流行起来,共同勾勒出“后疫情时代”网络文学之中恐怖风格作品所包含的社会情绪——对于理性建制背后可能存在的非理性因素的感知,以及由此引发的不安。这种不安既指向外部世界,也指向主体自身,它在故事中集中体现为世界本身的混乱无序、不可理解,以及人越是接近于世界的本源与真相,就越是趋向于疯狂。

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影响,华语网络文学中偏惊悚、恐怖风格的作品在研究中总是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类克苏鲁设定、SCP基金会 (SCPFoundation)设定、无限流、末日丧尸等等在网络文学中实际上已经非常常见的设定往往得不到正式而充分的讨论。但恐惧是与人类原始本能密切相关的情绪,也一直是人类文学的重要命题。如果说英雄故事总是从正面记录着人类的价值信仰,那么恐怖故事则从背面接近人们最深刻的恐惧,以及无论如何也不愿失去的一切,它们看似截然相反,实则密切相关。

毋庸赘言,不同时代的恐怖故事有着不同的主题与形态,随着人类对于自身、对于外部世界的认识之改变而改变。21世纪以来,在华语的流行文艺之中产生过几种常见的恐怖故事主题:恐怖罪案故事常常倚仗于对犯罪心理的精神分析式展现带来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回应着萨特“他人即地狱”的箴言。现代性与现代文学体制中“人的内面的发现”既带来人文主义的高光时刻与人的主体性的高扬,也势必导出其反题——在自我—他者二元对立的关系之中,主体是封闭而独立的,因而人的复杂性越是被发现,就越是催生对他人心理之不可测的恐惧;以2012年“世界末日预言”为契机,一批末日丧尸题材的小说密集出现,回应着人们对于核威胁、环境问题等全球性发展问题的忧虑;刘慈欣的《恶魔积木》、藤萍的“夜行”系列等作品则在基因改造或人妖共存的世界设定下将后人类主义文化转型过程中的种种伦理担忧以惊悚怪奇的方式传达出来……

在乐观主义的发展信念之外,恐怖故事总在赎回那些被现代文明压抑、遮蔽的人类创伤性经验,总在依照人类的本能或文学的天性,以虚构的方式预演或许正在来临的危险。它通过想象和叙事为人们隐隐感到而无法明言的不安赋形,并带来直面恐惧的勇气。

与此前的恐怖故事诸类型不同,规则怪谈及其他类克苏鲁设定的恐怖故事相对于通过针对人类身体的暴力带来恐怖效果,更强调在理性与疯狂、秩序与混乱等更加抽象、更偏于理念的二元对立项上制造恐怖感。这种新特质反映出怎样的社会观念,又将导向何种对于人类主体与人类文明的新的想象方式?当对于理性信念与现代主体的质疑与反思成为故事的主题,主人公的命运就成为一场豪赌——究竟是在非理性的深渊中沉沦于疯狂,还是以放弃自身的绝对封闭性、同一性为代价寻找一线生机?

一、 规则怪谈中的文体反讽

■■3市动物园园区游客守则

亲爱的游客,欢迎你们来到本市最大的动物园。……在观光游览时,请各位游客务必遵守以下规则,以确保你们的安全,否则后果自负。

1.本园安全措施保障绝对没有问题,动物没有出逃的可能性,尤其是小型食草动物大多被关押在不可触摸的封闭性环境里。因此,如果您看见路边有逃跑的兔子,请立刻带着您的孩子远离并报告工作人员,不要靠近,不要触摸,尤其是兔子发现并且开始高速靠近你的时候。

…………

4.动物园的饮料店不提供“兔子血”,如果您在货架上看见了,请不要购买。

…………

6.本园没有海洋馆。如果有工作人员向您贩卖海洋馆的票,拒绝他们。

这是十六椰子创作的规则怪谈小说《动物园规则怪谈》开头处的部分内容。整部作品完全由《■■市动物园园区游客守则》《员工守则》《海洋馆门口张贴告示》等若干份文件/字条构成,没有通常小说中的情节与人物,主体为不带情绪、以标准说明文的风格写成的规则描述,但当本该最弱小无害的“小型食草动物”被最严密地“关押”在园区中,当工作人员贩卖不存在的海洋馆门票,这些违背常理却又在不同条目间隐隐相互呼应的诡异规定,配合着“否则后果自负”等严重警告,再加上一些显然已经遭遇不幸的员工留下的状若疯癫、意味不明的字条,营造出一种别样的恐怖气氛。这也是规则怪谈类小说的普遍特色。

“游客守则”“员工守则”等说明性条例常常是公共秩序的直观体现,明晰每一个责任主体的权利与义务,并最终从局部规则关联到整个社会的公序良俗、法律规范。正如“红灯停、绿灯行”,简明、清晰的规则制度固然是一种限制,但同时也给人以强大的安全感——可理解并被有效执行的规章条例有力地证明着社会乃至世界本身是有秩序的、合乎理性的与可把握的。但在规则类怪谈中,规则本身的悖谬难解否定了人们的常识系统,也意味着世界本身的无序、疯狂和不可把握——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我们究竟面临着怎样的威胁?我们的敌人是什么?它将以怎样的方式降临?兔子血、山羊肉、狮子、水母、海洋馆……各式各样的名词出现在守则之中,却与它们原本安全无害的所指割裂开来,它们似乎共享着一个新的意义系统,但这个系统却拒绝对游客(读者)开放。世界失去了稳定的图示,规则无法串联成完整的意义,这是《动物园规则怪谈》的第一重恐怖。

《动物园规则怪谈》的第二重恐怖之处在于不同文件中的规则是相互矛盾的。

■■市动物园园区游客守则

…………

14.狮子园区是安全的,如果您遭遇任何您无法解决的危险事件,也无法求助,请立刻、不择手段、尽一切可能前往狮子园区。

海洋馆门口张贴告示:

…………

2.不要去狮子园区。

正如读者所说,“当安全区有一个以上的时候,它和没有毫无区别”,“自相矛盾的规则类怪谈是最可怕的”,“规则类怪谈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规则能给人带来的安全感,可是当这些规则重叠又不同后安全感就被彻底摧毁了”。4即使规则及其背后的世界秩序不可理解,但只要规则保持它自己的权威性与绝对性,保障按照规则行事的人是安全的,那么规则仍旧能够提供最后的安全感,世界依旧是有秩序的(尽管这种秩序在黑箱之中)。但《动物园规则怪谈》打破了最后的安全感,不同规则间的矛盾意味着没有任何一个规则是权威的和绝对正确的,在这个动物园中有各种不同的势力出于不同的目的写下不同的规则,但即使是写下规则的人,也仍旧身处不可名状的恐怖威胁之中,他们和游客一样,并不能真正理解身处的世界。本该代表绝对权威的规则,变成了并不可靠的经验之谈与诱人走入陷阱的骗局的暧昧混合物,这是《动物园规则怪谈》的第二重恐怖。

在《动物园规则怪谈》中,所有规则都或隐或显地指向了一个不可名状的“它”,尽管我们无法知晓“它”究竟是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它”具有干涉、扭曲人的精神与认知的能力,动物园中的所有规则都因“它”而生,或对抗“它”以保护人类,或服从“它”以引诱人类。越是触犯禁忌——尽管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禁忌究竟是什么——就越是靠近“它”,认知越趋于扭曲,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这就带来了《动物园规则怪谈》的第三重恐怖——没有人知道动物园的边界在哪里,没有人能够断定自己所见是真实还是虚幻,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是真的已经逃出生天,还是仍旧陷在扭曲的意识所虚构的世界之中,甚至没有人知道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还是不是本来的自己。

《动物园规则怪谈》发布后,很快就在B站、A岛、百度贴吧、知乎等网站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并产生了大量的同类创作,以一己之力带动了规则怪谈这个原本非常小众的文学类型的兴起。在起点中文网、晋江文学城等主流商业文学网站也都出现了规则怪谈类的作品,息壤中文网甚至举办了“日常与怪谈”轻小说征文活动,征文启事中就明确提到了《动物园规则怪谈》。

近来在各大论坛社区,“规则怪谈”类的故事正在迅速蔓延,它们以“动物园规则怪谈”5为首,吸引了大量好奇的目光……它们贴近日常生活,但又在“规则”的约束下与和6日常生活割裂开,在“常识”和“非常识”的界线上左右横跳,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7

在现代社会,人们常常在理性与非理性的二元对立中理解恐怖故事的存在与意义。戴锦华在解释吸血鬼故事在19世纪的流行时说道:

……吸血鬼并不是来自蒙昧和黑暗的中世纪,它完全是一个现代的产物……与其说吸血鬼来自一种蒙昧、迷信,一种科学和理性所不能到达的不可解释之物,不如说它是科学时代的造物……是现代人的内在之物,人性的必然组成部分。可以称之为“浪漫的恶魔”8“浪漫主义的噩梦”。9

恐怖故事之为“浪漫主义的噩梦”恰恰诞生于现代性与科学理性的盛期,正如神秘主义在属于启蒙运动的18世纪到处蔓延。

在一般人心目中,十八世纪是一个和谐、对称、无限理性化、典雅、精致的时代,一个人类理性和美丽不受深奥晦涩之物扰乱的时代。一旦他们发现十八世纪居然冒出那么多——简直就是前所未有——自诩虔诚却又荒诞不经的人物时,他们不免感到惊讶。在十八世纪,共济会和玫瑰十字会大行其道,各种骗子和江湖术士大逞其能……神秘主义开始到处蔓延。10

对此,以赛亚·柏林在《浪漫主义的根源》一书中曾做出解释,当理性主义过于强势与外在化,作为一种外在建制而剥离于人的内面价值,反而成为一种压迫性的力量和对人的积极自由的剥夺时,“过于专制的理性主义使得人类的情感受到阻碍。在此情形下,人类的情感总要以某种别的形式爆发出来”11

规则怪谈可以说是以最直接的方式将非理性当作故事的恐怖之源。规则怪谈并不通过直接的血腥、暴力等描写来制造恐怖感,与其说它带来的是一种关于肉体死亡的恐惧感,不如说它带来的是理性心灵崩溃、世界秩序崩塌的恐怖感,在这样的故事中,“毕竟死亡并不一定是最坏的结局”12。

对于文体形式的自觉选择总有其意图。规则怪谈所使用的“守则”“须知”等文体是一种典型的分析性文体(analyticalstyle),要求具有客观性、精准性、条理性与非个人性,并由此获得其权威性。

弗朗哥·莫莱蒂在《布尔乔亚:在历史与文学之间》一书中对19世纪西方长篇小说进行了形态学分析,并认为这种散文长篇小说的一个核心特征就是在文学中创造性地使用了分析性文体。分析性文体是一种诞生于现代科学领域的文体,它要求的是精确的、如实的描述。分析性文体在文学之中召唤日常生活,为日常生活订立规范,是布尔乔亚务实心态在文学中的反映。这一文体对精确的追求是有代价的,这种代价就是文学的总体性,或者说意义。分析性文体越是精确地呈现丰富的细节,扩展人们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感知,就越是丧失其整体性,模糊意义的焦点。因而莫莱蒂指出,在布尔乔亚创造的使用分析性文体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中存在一个悖论:它越是在自身美学上趋于极致,所描绘的世界就越是非人的。13

规则怪谈堪称是对分析性文体的完美反用:这种走向极端的分析性文体无限放大了本该被丰富而精确的细节所掩饰的总体性的缺失,世界的终极意义与真理性结构都化作一个不可名状的“它”,如黑洞一般通过极高密度的“无”引起读者绝对的注意和紧张,那个空缺成为恐惧的来源;本该用来召唤日常生活、为日常生活订立规范的分析性文体却毅然决然地将日常生活拖进了非日常的深渊,通过“在‘常识’和‘非常识’的界线上左右横跳”,报复性地摧毁着日常生活的确定性,模拟出每个人在现实中都或多或少察觉到的秩序表象下的无序,以及理性修辞遮掩下的疯狂。

二、类克苏鲁设定中的理性退行

规则怪谈并非凭空诞生,其想象力与文体风格都能在此前的流行文化脉络中找到渊源:“在‘常识’和‘非常识’的界线上左右横跳”的创作思路来源于“怪谈”(weird)这一通俗文艺的类型传统,“相对于科幻、奇幻文艺,怪谈文艺更强调世界设定的真实性,在叙述上要求模糊虚构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边界”,特别是“抛弃了荒郊野岭和地下古城,更多的14将故事场景设定在现代都市”,“抛弃了很多宗教和神话题材,科学和科技元素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的“新怪谈”(newweird)运动15,为规则怪谈提供了丰富的想象力资源;能够扭曲人的认知的不可名状的“它”的原型则应追溯到“传统怪谈”的代表性世界设定克苏鲁神话体系中的“旧日支配者”之一——“伟大的克苏鲁”(GreatCthulhu);分析性文体又与SCP基金会的“临床腔”(clinicaltone)有很高的相似性。16

SCP基金会是依托于SCP维基平台(一个由用户自发创建和管理的创作平台),在一套开放使用的世界设定之下进行的参与式文艺创作活动。SCP基金会本身也是这一创作活动中的核心设定,这是一个收容世界上的各种异常现象、个体等(统称“收容物”),以保护人类社会的秘密虚构组织,宗旨为“控制、收容、保护”(secure,contain,protect)。而SCP基金会设定下作品的典型形式是模拟科学报告的收容项目报告,报告包含大量的层级和条目,对于某个虚构的“收容物”的现象、危害、收容方式等进行尽可能“客观”的说明,这种项目报告所采用的文体风格被称为“临床腔”。“‘临床腔’是写作时采用的一种语调,‘Clinical’意为‘有效率而非情绪化;客观超然’,其特征包括但不限于:去口语化、精确简练的表达、专业术语的恰当使用、不带任何主观情绪的描写。这类似于一名研究员给上级部门写科学报告时所采用的口吻”17。

与SCP基金会这一机构的起源以及“收容物”的产生原因相关的内容,通常会收入对SCP-001的提案之中。Tufto的提案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一个。在这一提案中,名为“深红之王”的SCP-001“是现代性与前现代间张力的具现”,“深红之王”的存在正是“因为SCP基金会存在。现代性助他塑形,为他的狂怒定义轮廓,但只有现代性开始干预他的王国时他才得以具象。现代性以你们的形式出现。是你们先来的。你们先冒出来封锁、分类、钉死所有不符合你们启蒙理性哲学的东西”18。在这一提案以及其他一些SCP基金会创作中,可以看到相当自觉的对于科学理性和现代性的反思。而这种以现代性建制和科学话语(如现代科层制组织、现代科学研究的技术与方法等)接近作为理性与现代之反面的“不可名状之物”的叙事结构方式,体现出与“新怪谈”运动的呼应关系。

SCP基金会以科学文体书写超出科学范畴的超自然之物,规则怪谈以规章制度文体书写超出社会常识范畴的反秩序,两者的相似性一目了然,且都有着明确的反讽意识,在现代理性的体制之下冒犯其边界。19

克苏鲁神话体系则是以美国小说H.P.洛夫克拉夫特的小说[如《克苏鲁的呼唤》(1926)、《疯狂山脉》(1931)等]中架构的世界为基础的世界设定体系。在这一设定体系中,地球上古时期的统治者被称为“旧日支配者”(GreatOldOnes),它们拥有极为恐怖的力量。克苏鲁就是“旧日支配者”中最著名的一个,它形似巨大的章鱼,沉睡在海底深处,每次醒来都会给地球带来浩劫。沉睡中的克苏鲁偶尔会随机与远处的人类进行精神接触,精神感知力强的人类更容易受到这类接触的影响,很多人因此发狂。

无论是规则怪谈还是近年流行起来的受到克苏鲁神话体系影响的其他网络文学作品,都往往并不直接使用克苏鲁神话中的既存元素,而是共享克苏鲁神话世界观中对于世界之本质与构成方式的理解。洛夫克拉夫特在《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一书中提出:

真正的诡异故事不仅仅是那些充满了暗杀、血淋淋的骨头,或者是一个惨白如纸的形象走起路来咯吱作响的那些东西,应该表现出来的是某种让人窒息的氛围、不可名状的恐惧以及那未知的力量。它们作为人类意识的可怕主题即以邪恶的方式终止或者毁灭大自然永恒的法则,须以灰色而不详的象征暗示出来,那个法则本是我们抗击混沌和那来自无底深渊的恶魔的唯一武器。20

这是洛夫克拉夫特对恐怖故事的理解,也可以说是他的创作理念,克苏鲁神话设定便在这样的理念下诞生——真正的恐惧来自不可名状的强大未知力量,它能够摧毁世界的终极真理(“大自然永恒的法则”)。因而克苏鲁设定的核心特征正是对非理性的强调,也即主张世界本身是疯狂的、无序的和非理性的,有理性、有秩序的人类文明的出现只是一个纯粹的偶然事件,人越接近于世界的真相与本源力量,就越会陷入疯狂。

关乎世界的终极与终结、能够扭曲人的精神与认知的不可名状之物,可以说,克苏鲁神话设定的流行让这种高度抽象的恐惧感得以在网络文学中赋形:它不可名状,因为可理解的语言总是理性的产物,而它是非理性的集合;它能够使人疯狂,因为它暴露出无法被语言与秩序覆盖的实在界的绝对暴力,任何想要看向它、理解它的人都只能得到扭曲的幻象,人无法长期面对赤裸的实在界或非理性的幻象而维持自我,于是必然的结局将是精神崩溃。被理性与进步的光明信念长期压抑的主体创伤,正应和着疫情前后日益明晰的价值失序与意识形态危机,引发了普遍的怀疑与焦虑,于是,曾被遗忘的梦魇在恐怖故事中重新被讲述:如果真相不可直视,真理不可言说,如果文明的出现不过是纯粹的偶然,如果秩序的脆弱表层之下是非理性的无尽深渊。

进一步比较即可发现,克苏鲁神话和SCP基金会中的核心对立项是理性与疯狂,而更加晚近的规则怪谈中的核心对立项则是秩序与混乱。秩序是理性的外在衍生物,它不深究“是什么”与“为什么”,而更关注“怎么做”,从而给人类生活提供直接的规范与指导。在这一意义上,规则怪谈更贴近生活的底线,它来源于这样一种当代信念:秩序是维持人之为人的生活的最后倚仗。

而恰恰是以此为契机,故事中那个不可动摇的锚点,从“理性”变作了“秩序”,人们反而由此获得了在文学作品中重新思考什么是理性,重新反思理性信念与理性建制的可能。

秩序之为关键词,不仅是规则怪谈独有的特性,也成为近两年网络文学创作中的普遍现象。规则、法律、职责、公序良俗,乃至于《骷髅幻戏图》中的工资与房贷,在不同的故事中秩序可以有多种不同的面貌,但都成为将人锚定在人之界限范围内的锚点,因而表达着相似的社会心理。直接使用“秩序”这一关键词的代表性作品是黑山老鬼2020年起在起点中文网连载的科幻悬疑小说《从红月开始》。这部作品长期在起点畅销榜和月票榜排名前五,也使黑山老鬼一跃成为起点全站人气最高的作者之一。

《从红月开始》的故事起始于近未来的2030年,这一年,人类的恶念累积压垮善念,形成名为“深渊”的恐怖精神世界,来自深渊的精神污染21透过裂隙渗入现实世界,红月降临,百分之七十的人类变成疯子,旧时代文明崩溃。2060年,新的秩序在诸高墙城的狭小范围内勉强建立,不可名状的精神污染无时无刻不威胁着高墙城内的人类生存。

在这样的时代,身为异能者的主人公陆辛最常挂在嘴边的词便是“秩序”。陆辛对“秩序”有一种异样的执迷,他喜欢高墙城内井井有条的街道,喜欢按部就班的打工生活,遵守一切法律与规章制度。然而在这个世界中,秩序无疑是稀缺现象,广阔的荒野上到处都是适者生存的残酷斗争,即使是生活在高墙城中的人也往往更相信力量而非法律,每当陆辛试图采取报警、举报等合法方式解决问题时,常常免不了被敌人甚至同事视作“神经病”,反而是以绝对力量碾压对手时,陆辛看起来才更像个“正常人”。

并不是因为秩序强大而有效,陆辛才服从于秩序,事实恰恰相反,当所有的常识都可以被轻易打破,当每一种规则都如此脆弱,当人类文明如同一只破破烂烂的小船飘摇于无定之海,在最近处凝视着深渊的陆辛,才迫切地需要秩序之锚,将自己固定在属于人的生活里。陆辛相信:

规则是人类智慧的结晶,让人遵守规则,就可以很好地活下去。22

“很好地活下去”,就是作为一个人活下去,保有人性与尊严,维持最简单的尘世幸福。严守秩序,不越雷池一步,听从命令,不擅自做任何决定,这是失去了记忆又深知自己与人殊异的陆辛的自保手段,哪怕他拥有的力量足以让他蔑视任何法律、践踏一切规则,但那是属于“神”的力量,那力量会诱人疯狂,使人失去自我,毁灭一切。

《从红月开始》的世界观同样受到克苏鲁神话的影响。在小说中,那条向着世界本源进发的道路,就是提升精神量级、跨越七个阶梯的成神之路。于是“神性”与“人性”,或者说疯狂与文明,成为一组

对立的概念,而陆辛,无论他到底是被神性污染的人,还是被人性污染的神,都注定要走上成神之路,直面神性与人性的交锋。

如前所述,陆辛选择的“锚点”不是抽象的理性,而是落地的“秩序”。经由这一转变,“理性”本身就变成了一个问题——什么是理性?或者说,什么是好的理性?

在《从红月开始》的世界中,有人崇尚现实,有人追求真理,他们各自的行动都应归属于人类智识活动的范畴,也都或多或少契合我们关于理性的某种定义。黑台桌组织崇尚现实,他们面对神必将降临的现实,试图抢先造神,彻底控制神的力量,将神变成一件工具。月蚀研究院追求真理,这座自由散漫的研究院模仿了雅典学院的风格,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除了研究什么也不关心,也无心染指世俗的权力。通过理性探索真理,是他们的信仰和底气。但作者对于这两种理性都怀有质疑的态度,对于黑台桌,如果他们真的成功制造出受控制的神,当然会成为英雄,但如果他们制造出的是怪物呢?他们从未想过该如何为此负责。对于研究院,他们貌似超然,也不过是因为拥有超越世俗权力的力量,为了追求真理,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人当成试验品。归根结底,他们都凌驾于众生之上,试图掌控不属于人的力量,他们的“理性”傲慢而冷漠。黑台桌与研究院越是趋向于“理性”,就越是接近于“神性”,接近于那种非人的狂妄与偏执,最终,“理性”反而成了贪婪与欲望的矫饰,成了强者为尊、弱肉强食的借口。而陆辛所坚持的“秩序”则与之相反,处处标定界限,要求人们各司其职,也保护人们享各安其位的权利,秩序保护弱者。当然,秩序不可能包办一切,那个决不违规、决不质疑、决不主动做选择的陆辛绝说不上是一个合理而健全的人。人类还需要铭记过去、同情他人,学会爱与原谅,这都是陆辛一路走来渐渐懂得的东西。他慢慢觉醒了作为一个人类的活的自我,不再将死的规定当作唯一的行动准绳,所以才有力量去创造自己的未来。

借由“神性”与“人性”的对立,借由存在感极强的“秩序”,《从红月开始》思考的是理性的边界与限度。毫不犹疑地相信人类可以运用自己的理性理解一切、控制一切、主宰一切的乐观时代已经过去,这也是克苏鲁设定流行的重要背景。当资本和权力的暴行假技术之名在大数据的时代无孔不入,当人类活动造成的环境问题日益严峻,当战争与核威胁的阴云重新笼罩上空,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性究竟在将我们带向何方?寻求秩序的庇护确实正在成为缺乏安全感的当代人的群体性症候,但在《从红月开始》中,“秩序”带有更强的象征意义,它标画禁区,宣告人之为人的最低限度,防止漂浮于幽暗深渊之上的文明方舟因傲慢而倾覆,在人性寻找到更好的道路之前提供一种“最不坏”的保障——每一个人都有能力遵守的规则,以及每一个遵守规则的人都必然拥有的好好活着的权利,这是《从红月开始》为理性划定的底线。

三、始于主体“偏斜”的“世界拯救计划”

我们的世界在之前之所以是稳定的,是因为我们的弦一直演奏着一首不变的乐曲。所以电子就是电子,原子就是原子,物理公式一直是那些公式。而现在——

…………

……现在,到了换曲子的时候了。……又或者,宇宙的频率本来就是混乱的,人类只不过是在短暂的稳定中诞生,当稳定的时代结束,一切又要回到混乱中去。23

一十四洲的《小蘑菇》中的这几段话诗意又恰切地展现了近年网络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恐怖想象——(请允许我再重复一遍)文明与理性的出现不过是纯粹的偶然,秩序的脆弱表层之下是无序与混沌的无尽深渊。

在叙事类文艺作品中,对于作为客体的世界图景之描绘,必然引出的问题是:作为主体的“自我”在这样的世界图景之中占据怎样的位置,而这一“自我”又是如何构成的?

让我们回到那个来源于克苏鲁神话的常见设定:人越靠近于世界的本源与真相,就越趋于疯狂。西子绪的《骷髅幻戏图》以“瓷器”比喻人类:

人类脆弱如同精致的瓷器,一个不小心,要么摔得粉碎,要么就缺掉一角。

死亡是前者,疯狂是后者。24

在这个比喻中,似乎人(主体)是某种脆弱的自足之物,身处世界疯狂的包围之中,一旦发生接触,就会碎裂。这吻合基于近代主体理论所建立起来的人们对于主体的一般认知。

主体理论起源于认识论。在哲学领域,认识论是一个相对晚起的范畴。古希腊哲学是以本体论形而上学为中心的,并不对人与世界做严格的主客体区分,中世纪经院哲学将注意力转向人的主观精神世界,以此为前提,到了17世纪,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哲学原理把思维的“我”确立为哲学的起点,开启了西方近代哲学的认识论转向。自此开始,认识论与主体问题成为西方近代哲学的核心问题。主体意识的认识论起源意味着,主体观念之出现必然基于人(认识的主体)与世界(认识的对象)的分裂。这种分裂既非自然而然,也非自古有之,而是近代知识系统的产物。

尽管《骷髅幻戏图》基本延续了这种主体观,但在更多采用类克苏鲁设定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却可以看到相反的倾向。

薄暮冰轮的《欢迎来到噩梦游戏》25中的类克苏鲁设定是:在这个架空的噩梦世界中,存在各种本源力量,觉醒本源力量的人会更强大,但与此同时,本源觉醒越是彻底,就越会被本源力量所同化,迷失自我,最终成为本源力量的傀儡。看起来,这依旧是一个外部世界引诱、控制、破坏如瓷器般脆弱的“人类主体”的故事。但噩梦世界中的所有本源力量,比如权力、守护、时间、毁灭、重生……皆是人心中的欲望与执念,欲望越是纯粹,执念越是强烈,就越是与世界的本源共鸣,主体心灵与外部世界同构且相连。所谓本源力量,既来自外部世界,同时也并不矛盾地是主体内生的。《从红月开始》的表达更为明确:无论是深渊还是精神污染,这些作为世界现象而真实存在之物从一开始就诞生于人类精神内部,它是精神性的,也是物质性的,是外在的威胁与敌人,也是每个人心中本有的疯狂底色。

尽管常常是以一种消极的形式,但这些故事确实以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设定打破了主体的封闭性,让人向世界敞开。

从福柯宣布“人之死”开始,在哲学领域重建一个自主、能动、统合、独立、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主体实际上已经不再可能,对主体之同一性的证明更是一个自主体理论诞生至今从未被真正解决的问题。但由于当代哲学研究的高度专业化,这些艰深而复杂的讨论往往止于学术领域,在网络文学等流行文艺之中,对于人的理性与自由意志的乐观信念,以及赋予英雄主人公们清晰、独立,具有绝对内在同一性的主体形象的创作方式依旧居于绝对主流地位。但“后疫情时代”如影随形的“失控感”却让被现代主体理论的光明理想长期压抑的原初创伤开始在许许多多普通人那里被察觉。

为了回溯这种原初创伤,必须再次回到近代认识论转向的起点——笛卡儿的心物二元论。笛卡儿的哲学思想深受近代科学观念的影响,集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于一身的笛卡儿致力于追求如数学般具有绝对确定性的理论,在本体论领域则是一个坚定的机械唯物论者。追求绝对的确定性与认同于机械唯物论,这两者之间的逻辑贯通性一目了然:因为世界是有秩序的(这种秩序是作为至高理性的上帝创造的),所以追求绝对的确定性才是可能的,而认为机械力学可以完全解释一切自然现象的机械唯物论则可谓在当时的科技条件下最理想、最简洁的世界秩序模型。有趣的是,笛卡儿从追求绝对确定性的目标出发,通过彻底怀疑的方法,导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第一原则,也即精神实体或曰知识主体的存在;但与此同时,精神实体却又是被从机械唯物论的适用范围内排除的部分。也就是说,主体是从追求绝对确定性的科学理性中诞生的,却又是科学理性所揭示的世界秩序的冗余物,因而主体自身也是先天分裂的,这种分裂就显影为心物二元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主体的原初创伤是双重的:人(认识的主体)与世界(认识的对象)的分离;主体自身的分裂。既然种种将人与世界的分离自然化、试图掩盖主体同一性之裂缝的努力往往不尽如人意,那么或许拯救主体的可能恰恰在于恢复人与世界的连接,承认主体的边界模糊与内部杂糅。

《欢迎来到噩梦游戏》中有一段前代毁灭魔王宁宇与圣修女玛利亚的爱情悲剧。充满了乐观的理想主义精神的冒险者宁宇与玛利亚相爱,共同踏上征途。随后,宁宇的毁灭本源觉醒,为了更好地掌握自己的本源力量,以获得更强大的能力,并最终揭示噩梦世界的真相、改写噩梦世界的残酷现实,他决定前往魔界。但这一决定的结果却是,宁宇迷失于本源力量,遗忘了一切,只剩下无尽的毁灭欲望。

她的爱人(指宁宇——笔者注)啊,已经走入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道路,释放灵魂中的自我,朝着自己的本源力量靠拢,最终升华为本源本身,从此以后,他就是毁灭,毁灭就是他,他们将不可分割——直到他死亡。

但是这条看似正确的道路,却有一个他们都没有深思过的缺陷。……

朝着力量靠拢的人,他只看到自己越来越强大,却看不到自己的自我也在逐渐湮灭,最终只留下本源力量所代表的“神性”。

终有一天,毁灭魔王会完全失去“自我”,就连那一丝残存的、对她的爱意,都在毁灭的力量中被吞噬殆尽。26

当已经彻底疯狂的宁宇带领魔族大军冲入人间界,却在茫茫人海之中第一眼就看到了玛利亚:

“你是谁?”当降临于人间界的毁灭魔王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看到了玛利亚的时候,这一句“你是谁”,无异于一句真挚的告白。

哪怕他已经在力量中迷失,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自己的至爱,可是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一种被镌刻在了灵魂中的熟悉的悸动依旧提醒着他:看着那个人。27

宁宇停下了杀戮,如愿以偿地死在爱人的剑下,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作为一个人获得了救赎。

前往魔界的决定无疑是一个自由意志的理性抉择,他和伙伴已经在噩梦世界的残酷轮回中停滞太久,任何突破的机会都必须牢牢抓住,这不仅仅是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所有被卷入噩梦世界的不幸的人们;而宁宇与玛利亚的爱情也无疑是最真挚、最深刻的情感。但毁灭本源超出了宁宇所能掌控的范围,失控的宁宇忘记了崇高的理想,也忘记了深挚的爱情。但宁宇依旧在人生的末路被拯救了。这一奇迹的发生恰恰源于宁宇的“不纯粹”。他的爱人玛利亚的“他者性”,或者说他与玛利亚的“主体间性”作为一种杂质彻底地成为宁宇之主体的一部分,这种他者性/主体间性以既非理性又非情感的方式实际地存在着,成为宁宇的主体同一性中无法修正的“错误”。当理性之意志与感性之爱恋双双在本源力量面前缴械投降,这个“错误”却将宁宇从他宿命般的本源深渊之中带回人间。

正如主体的原初创伤是双重的,主体的“不纯粹”也是双重的:人向世界敞开自我;他者性/主体间性内置于主体性之中,打破主体的连续性与同一性。

柄谷行人在他的《漱石试论——意识与自然》中引用了夏目漱石《矿工》中的一段内容:

在人的身上,只有身体是整合统一的。就因为身体如此,有人就认为附着于身体的心灵同样整合统一。虽然今天做着与昨天完全相反的事情,自己却毫不自知,并且认为理所当然。28

柄谷行人认为,夏目漱石的小说展现了伦理的“自我”与存在论的“自我”之间的龃龉。这种龃龉的原因在于,“在伦理层面,主体所面对的是真实存在着的他者,与之交往和对话;而在存在层面……绝对外在的他者已经化为无形渗入了主体内部,作为异质的‘他者性’隐隐作祟”29。柄谷行人从马克思对伊壁鸠鲁的原子论的解读中借来了“偏斜”这一概念,以表达这种主体内部的不可消除的他者性。尽管在夏目漱石那里,主体的“偏斜”总是唤起缺乏“恰当对应物”30的痛苦与恐惧,但正如马克思在伊壁鸠鲁原子论“原子脱离直线而偏斜”的运动中发现了“原子的真实的灵魂即抽象个别性的概念”、自由与冲破束缚的能动性,31柄谷行人也将改写自我—他者的紧张对立关系,打开笛卡尔式的封闭主体,重新拥抱他者的可能寄托在主体的“偏斜”之上。32

在柄谷行人那里,伦理的“自我”更多指向人的社会身份与道德责任,也即理性的外部建制对于主体的种种规定和塑造,伦理的“自我”是一个封闭的“自我”,其与他者的关系是一种纯粹的外部关系。正是这种对于主体之封闭和统一的先在规定使得主体间性成为一个异常困难的哲学问题。但“偏斜”之存在或许意味着,在作为社会建构物的伦理的“自我”的遮蔽与矫饰之下,一个更加趋近于“自然”状态的存在论的“自我”并不能被这种外部伦理关系彻底驯服,主体之“偏斜”所造成的恐惧与不安如影随形,提示着被现代性主体建制所压抑的“自我”本来可能拥有的、面对世界与他人的开放性。

在《欢迎来到噩梦游戏》的世界体系中,集中体现了人与世界的关联性的本源力量设定是道德中性的,宁宇与他的继承者宁舟固然都在毁灭本源的过程中饱受煎熬,但与此同时,同样属于本源力量的“重生”却给了主人公齐乐人拯救宁舟的能力。由于人与世界是相互敞开的,所以齐乐人拯救宁舟的行动同时也是重建世界秩序的过程。这种对于人与世界的连带感的恢复,放弃了主体自洽自足的幻觉,却为角色的能动性提供了新的基础;而另一种“杂质”(或曰“偏斜”)——内化于主体之中的他者性/主体间性则是正向的救赎力量,它超越理性与感性的阈限,刻印于人类的灵魂。与本源力量不同,它是完全属人的。这枚由人创造的小小筹码在最后时刻拯救了宁宇,也在关乎世界善恶的终极之战中为齐乐人和宁舟奠定了胜利之基。

如果延续惯例,将这枚小小的筹码称为“爱情”,那么《欢迎来到噩梦游戏》的题眼就是“爱是永不止息”33。宁舟的本源力量是毁灭,而齐乐人的本源力量是重生,这其实就是关于噩梦世界的最佳隐喻——由毁灭通往重生的必经之路,是爱。《欢迎来到噩梦游戏》是关于爱情最浪漫、最神圣、最壮丽的赞歌,它异常坚定地为爱情赋予了最高的价值,其能量甚至胜于宁宇对普世众生的慈悲。但自现代爱情神话被发明以来,文艺作品中的爱情故事早已无数次地改换了它的主题、重心,乃至于人们必须在特定的爱情故事类型或作品中,把握故事中“爱情”一词的实际内涵。在《欢迎来到噩梦游戏》中,爱情最被强调的特质,就是那种打破主体封闭性,超越于理性与感性之外,最深刻地混杂进人的主体性内部,使爱情双方都不再作为独立、自足的个体,而是以彼此嵌入的方式存在的能力。正是这样的能力使得对玛利亚的爱介入了宁宇与毁灭本源的对抗,作为不肯消融于宁宇作为一个自足主体而具有的与世界的共同本性(毁灭本源)之中的杂质,拥有了无可比拟的救赎力量。

齐乐人与宁舟的故事类似,上古时代错误分离的毁灭本源与重生本源分别在齐乐人与宁舟那里苏醒,正是齐乐人与宁舟的爱情使得毁灭本源与重生本源得以重新调和。因为本源力量足以湮灭个体的全部理性与情感,所以这种对本源力量的调和不可能在理性或情感,也即主体的思维与行动的层面上完成,而要在更加基础的主体的构成成分及结构的层面上完成。爱情(主体间性)之为“杂质”部分改写了主体的构成成分,在毁灭之中融入了重生。紧接着,由于人与世界是相互敞开的,所以这种主体内部的变化最终改变了世界的结构——这就是《欢迎来到噩梦游戏》中的“世界拯救计划”。

主体在他的不纯粹之中,在他的“偏斜”之中,在他内化了的他者性/主体间性以及他与世界之间不可切割的暧昧地带中获得了拯救。

《欢迎来到噩梦游戏》的爱情观与世界拯救计划或许并非偶然,在《骷髅幻戏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几乎相同的逻辑,只不过因为《骷髅幻戏图》在设定上坚持了主体与世界的分离,所以主体的自我拯救与拯救世界这二者的同步只能通过被世界意志(“神明”)选中的中介者林半夏来实现。在“神明”的召唤下被剥离了感情、忘记了爱人的林半夏却在灵魂的深处无端生出一个愿望:希望他爱的人能“拥有寻常人的幸福”34。林半夏在这个奇迹般的愿望中找回了自己,也找到了保护世界的方法,而这个愿望,正是他内化了的主体间性的自我显现。

结语

在超现实的架空世界中发生的幻想故事是网络文学的绝对主流,包括规则怪谈在内的类克苏鲁设定下的网络文学作品当然也属此类。虚构世界中发生的幻想故事确实缺乏现实主义那种直接与具体的社会现象对话的能力,但相对的,这样的幻想故事往往具有更强的理念性,是对作者心中的形而上学世界图景的更加直接的形象化表达。它或许并不能给出直接针对现实问题的答案——这本身也不是文学的任务——但却以想象和理念推演的方式拓展世界的可能性。

规则怪谈与其他类克苏鲁设定的网络文学作品,终究是在以极其曲折的方式名状“不可名状之物”,在显影恐怖的同时也封装恐怖,完成着文学的净化与宣泄功能,传递着面对恐惧的勇气;在这些故事之中,理性退守于秩序,反而给对理性的反思创造一线可能;凝视深渊的主人公们游走在疯狂的边缘,独立自明、无往而不利的主体性受到损害,变得混杂、暧昧、脆弱,却也在主体的“偏斜”中向世界与他者敞开自我。

当理性的外部建制日益显露它的脆弱、失效与强横,包括规则怪谈在内的类克苏鲁设定下的网络文学作品以敏锐的直觉重启了在恐怖故事中潜流不绝的“浪漫主义的噩梦”——终极理性与自由意志归根结底都属于信仰的范畴,主体从它诞生的那一刻就带着创伤,世界与自我都并不总是像理性信念所建构的那样条理清晰、边界分明、有理有据。但也正因为关于终极理性与自由意志的全部构想都只是信念而并非坚不可摧的事实,正因为主体并非完美无缺,我们才有可能提出这样的疑问:什么是更好的理性?什么是更好的人?又或者,我们该如何在这个时代开启未来?

注释:

1 对于“类克苏鲁设定”的解释见本文第二部分。

2 十六椰子:《动物园规则怪谈》,全文于2021年11月25日发表于二次元匿名论坛A岛,但由于A岛关停,目前原帖不可见,《动物园规则怪谈》全文可见于林栖发布于知乎的文章《动物园规则怪谈完整版全文及Q&A/解析》(https://zhuanlan.zhihu.com/p/439434254,2022年3月3日查询)等处。本文对《动物园规则怪谈》的所有引用均来自《动物园规则怪谈完整版全文及Q&A/解析》。

3 原文如此。

4 见林栖:《动物园规则怪谈完整版全文及Q&A/解析》所引A岛论坛《动物园规则怪谈》原帖中的评论,https://zhuanlan.zhihu.com/p/439434254,2022年3月3日查询。

5 本文按照一般的标点符号使用习惯,将《动物园规则怪谈》视作一个文学文本,加书名号。但由于《动物园规则怪谈》是在论坛中创作的,本身的文本形态并不完全固定,还不断吸纳一些新的读者提问、作者回答,或作者对读者解析的回复等内容,且在A岛论坛发布的版本中,并未直接使用“动物园规则怪谈”这个名称,这个名称更像是读者约定俗成的结果,故而息壤中文网的征文启事中未使用书名号而使用双引号标示这一作品,也有其合理性。

6 原文如此,“和”应为衍文。

7 见息壤中文网“日常与怪谈”轻小说征文活动介绍,https//www.xrzww.com/guaitan,2022年3月3日查询。

8 标点符号原文如此。

9 戴锦华、高秀芹:《无影之影——吸血鬼流行文化的分析》,《文艺争鸣》2010年第10期。

10 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亨利·哈代编,吕梁等译,译林出版社,2008,第51页。

11 同上,第52页。

12 所以然:《旅馆怪谈》,全文见所以然在知乎提问“有哪些规则类怪谈?”下的回复,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01651078/answer/2247524210,2022年3月4日查询。

13 FrancoMoretti.TheBourgeois:BetweenHistoryandLiterature,London:Verso,

2013.“分析性文体”等翻译参照了朱康的译文,该译本尚未出版。

14 原文如此。

15 单小曦、朱守涵:《维基平台上的“怪恐”叙事——作为新媒介文艺的“SCP基金会”现象研究》,《四川戏剧》2020年第12期。

16 克苏鲁神话、“新怪谈”、SCP基金会,这三种文学现象之间存在复杂的影响、交织关系。以“怪谈”这一通俗文学类型的发展脉络来看,“传统怪谈”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内含着对当时已经衰落的哥特小说的继承与发展,代表性作者就包括克苏鲁神话体系的创始人H.P.洛夫克拉夫特。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被归于“新怪谈”名下的一批作品在对“传统怪谈”的吸纳和反叛中诞生,并流行一时,SCP基金会的创作活动也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新怪谈”的创作潮流。参见丑客:《新怪奇(新怪谈)白皮书:“新怪奇”已死?》,该文章于2019年10月6日发布于机核网,https://www.gcores.com/articles/115631,2022年3月15日查询;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陈飞亚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单小曦、朱守涵:《维基平台上的“怪恐”叙事——作为新媒介文艺的“SCP基金会”现象研究》。本文对“新怪谈”与SCP基金会的考察很大程度上受益于王恺文的帮助,特此致谢。

17 单小曦、朱守涵:《维基平台上的“怪恐”叙事——作为新媒介文艺的“SCP基金会”现象研究》,《四川戏剧》2020年第12期。

18 引自《SCP-001:Tufto的提案》,http://scp-wiki-cn.wikidot.com/tuftos-proposal,2022年3月15日查询,斜体原文如此。

19 SCP基金会也已经成为华语网络文学中一个比较常见的设定,三天两觉的《惊悚乐园》(起点中文网,2013)是直接运用SCP基金会设定的一部出色作品,此外,西子绪的《骷髅幻戏图》(晋江文学城,2020)与壶鱼辣椒的《我在无限游戏里封神》(晋江文学城,2020)等作品虽然没有直接使用“SCP基金会”这个组织名称,但故事中都包含一个专门处理异端的秘密组织,显然受到了SCP基金会设定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20 H.P.洛夫克拉夫特:《文学中的超自然恐怖》,陈飞亚译,西北大学出版社,2014,第118页。

21 “精神污染”是《从红月开始》中的一个重要设定,它与“清除精神污染运动”之间并无语义关联,应只是造词上的耦合。

22 黑山老鬼:《从红月开始》第六百一十八章《不给人活路的规则》,起点中文网,https://book.qidian.com/info/1024868626/,2021年8月16日查询。

23 一十四洲:《小蘑菇》第80章《当你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晋江文学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105840,2022年3月11日查询。

24 西子绪:《骷髅幻戏图》第96章《他们(二)》,晋江文学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321973,2022年3月11日查询。相似比喻还出现在第107、109章中。

25 薄暮冰轮:《欢迎来到噩梦游戏》连载于晋江文学城,共分为I—IV四部,前三部已完结,分别创作于2015—2016、2016—2017、2020—2021年,最后一部自2021年起开始连载。

26 薄暮冰轮:《欢迎来到噩梦游戏II》第七十五章“女王的传承(十四)”,晋江文学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003621,2022年3月11日查询。

27 同上,第七十四章“女王的传承(十三)”。

28 夏目漱石:《矿工》,转引自柄谷行人《漱石试论——意识与自然》,《定本柄谷行人文学论集》,陈言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21,第43页。

29 韩尚蓉:《日本文学批评中“间”的思想——以柄谷行人的“偏斜”概念为线索》,《文艺理论与批评》2022年第1期。

30 柄谷行人:《漱石试论——意识与自然》,载《定本柄谷行人文学论集》,陈言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21,第34页。

31 马克思:《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载《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95,第30—38页。

32 韩尚蓉:《日本文学批评中“间”的思想——以柄谷行人的“偏斜”概念为线索》,《文艺理论与批评》2022年第1期。

33 薄暮冰轮:《欢迎来到噩梦游戏II》第五章《复生序曲(五)》,晋江文学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3003621,2022年3月11日查询。

34 西子绪:《骷髅幻戏图》第109章《群星的轨迹(九)》,晋江文学城,http://www.jjwxc.net/onebook.php?novelid=4321973,2022年3月11日查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