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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研究生班征文选登: 河流的方向
来源:华语小说网 | 鲁敏  2022年07月19日14:37

编者按

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曾于1988年至1991年期间联合招收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班,该班走出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以及在国内外拥有广泛影响的余华、刘震云等一大批优秀小说,为华语当代文学的繁荣和走向世界作出了重要贡献。为赓续这一传统,从2017年开始,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再次携手合作,联合举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招收了很多在文学现场和当代文坛具有持续创作力和影响力的优秀学员。今年7月,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签署了第三期合作协议,深化加强联办研究生班的良好合作。为展现两校联办研究生班的培养成果,扩大社会影响,吸引更多有志于在文学创作领域研习深造的青年人才知悉报考这一专业,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华语小说网合作,联合举办“ 我的研究生时代 ”文学征文活动,请往届联办研究生班学员,以散文随笔的形式,畅谈在校期间的学习经历和成长感悟,交流对写作教育、文学教育的意见和看法。敬请关注。

河流的方向

鲁敏

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河流。这个比喻太通俗了,我们总是随口就这样讲讲,可能并不能恰切意识到其中壮阔又哀伤的行进感与终极意味。河流的最初发源,雨水与地水的蓄积,原地打转的旋涡,所遭逢的变道,与其他河流的汇聚或分散,多么像命运的组合变奏,而河水的湍急或平静,深流与宽广,又多么像命运所映射的面孔以及那背后无法诉说的生之况味……这样的词句,显然是过分流利的单边抒情主义,且跳回具象,跳到事物之中,跳到时间、地点与人物上,把取景器骤然拉近,对准长河中某一缕光线下的水草,水草间的纹格,纹格里的芥子须弥。

2018年秋,45岁的我,考入了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合办的研究生班。何以如此年纪重回校园,稍微讲一点前因。

我初中毕业后没有念高中,而是考到了江苏省邮电学校。我小时候念书还可以,也许只是擅长考试,记得中考时数学只扣了一分,学校告诉我总分是盐城市第三,但当时的苏北农家子弟,首选总是中专,包括老师也会诚恳地主张,女孩子嘛,到高中脑子就不行了,而邮电业那时是“铁饭碗”,又能一下子就解决城市户口等等,也是诸多现实的考量。记得那个暑假,家里请初中老师们来一起庆贺,我却赌气躲在蚊帐里,死活不肯出去谢师,觉得他们所吃喝掉的,正是我的远大前程,我应当念大学的呀。四年后邮校毕业,18岁就开始工作,但总是觉得自己先天不足,在知识结构与思维模式上有着不可弥补的缺陷。后来我跟不少同样是“中专毕业生”的同代人聊过天,这似乎是我们一个普遍的心病,并形而上地表现为对大学校园的某种执念。

故而,刚在邮局工作的那几年,我把所有的热情和时间全都用在代偿性和自助色彩的再教育上,一路读了自学考试中的两个大专,又读一个本科,加在一起四十多门课。至今记得那时的补习班,统统都是晚上授课,以方便我们这样的青工与小职员。夜色降临,大家从各个角落匆匆奔袭而来,阶梯大教室总坐得满满当当。散发医院味道的护士,衣服上带编号的车工,用记帐本抄笔记的小出纳,大家都怀着那种朴素的“奋斗”感,抵抗着劳作一天之后的疲劳,坚信努力即是生活的正义……我们到点儿来,仰头听课,下课即走,相互间很少有时间交流,终究是缺少一些“校园”感,也谈不上师生谊与同学情——因此可以想见吧,2018年有了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合作办学的这个机会,我是怎么样跃然又炽烈的心境,似乎半辈子的祷祝都有了应许:终于,我可以有“我的大学”了。

这个合作班其实是原先一个老模式的接续,最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两家就联合招收文学创作专业(挂靠文艺学)的硕士研究生班,主要面向写作者,当时招收的学员中有莫言、余华、刘震云、迟子建、毕淑敏等。他们那一辈,其实已成为佳话乃至传奇,相形之下,我们实在都只是小兵拉子,年纪却都不小,以我们班(2021届)为例,有一小半都在40岁上下,实在是老学生了。

开学之初,我们借着英文课上自我介绍的机会,用20%的结巴英文加80%过分流畅的中文一吐心迹,果然,大家的心思庶几相近,对“上学”一事,皆有着得偿心愿的感慨,为上这个班,有的连考两年,有的不管不顾辞掉工作,有的丢下升学考的孩子。然而,都是值得的。不仅北师大的师资与课程向我们全部敞开,比如李山的华语文化史、方维规的文化思潮研究等,更不要讲“亲老师”张清华、张柠、张莉的在各自专擅领域的专业课程,还有贾平凹、李敬泽、邱华栋、李洱、祝勇、周晓枫、徐则臣等的文学课,皆十分结实饱满。包括鲁迅文学院新老两处校址、现代文学馆等处,也常会有学术讲座、小说交流或是文学研讨活动等。而除了北师大这边的专业导师外,鲁院与北师大还为这个研究生班专门延请了一批名家名师担任校外导师,比方说苏童、格非、徐坤、欧阳江河、西川——我们就像被丢进米仓粮行的饥饿者一样,真是来不及吃了!

我与黛安、林苑中等几个的校外导师是格非老师,记得我们总是各自跑完当天各人的选修,再相约着匆匆着前往清华园,拐七拐八地,在浓郁摇摆的花香中,一路摸到胜因院21号格非老师所在的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师生对面坐下,格非老师以他一贯的样子,略微斜起脑袋,忧心忡忡似地,以书面语皱眉而谈,“其实,弗洛伊德关于‘死亡本能’的理论非常重要……”

由于大家的宿舍都在老鲁院,为了往返各处赶课跑课,咱们这帮子老学生的常态实可谓是兴致勃勃地披星戴月,一大早或深夜里,地铁、公交、单车、步行几个模式无缝切换。男生会替女生多拎一程子的书,女生会在包里备一双好走的便鞋。而晚间回到老鲁院宿舍楼,大家又会像铁人三项一样,进入到阅读与写作的比拼环节。一头卷发的舒辉波原来就是中文系高材生,是我们的学习委员,特别用功,把老师提及的书目都尽可能地延伸阅读。杨遥身为班长,一边操心班务,一边埋头猛写长篇。林东涵是满校园地跨专业加课蹭课,而且超脱地完全不图谋学分。王海雪则对英语起了野心,赶课之余,边啃面包边啃英文。陶丽群是跑步狂人,也是过敏狂人,一边大把吃药一边坐得笔直地上课。我有回因为出差、缺课,向曾剑同学借笔记,发现他记得那叫一个详细,简直以为他在备战高考,并且非得考个状元不可……想想真是特别感念这一段共同的旅程,明媚,朴素,亲切。尤其到论文开题、备写、答辩的整个流程,唉呀,那种“一个战壕”里的互助与同心同德,真是此生难再。

嗯,终于说到论文了,前面的战壕一词并不夸张,因为这真的是一场战争,对面不是敌人,而是广袤的、迷雾般的古今文学理论与中外经典原著,而这边呢,除了弱小无助可怜的自己个儿,所幸还有耐受力极强的诸位导师、鲁院强大而温暖的后勤系统、作为过来人的擅长安抚的师兄师姐、跑前跑后远程相助的学弟学妹、灵魂出窍也不忘互相打气的同班同学……每篇论文的背后,都是精彩而疼痛的九九八十一难。所不知者不敢赘语,且说一下我的论文。

听了一学年的各种课程下来,再加上那阶段的阅读,或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以来,非虚构写作与小说写作“花开两朵”的灼灼盛况,总之最终冒到我脑子里的论文方向,是想写写这两种文体的“关系”。这个题目显然太大,我最起初的思路也不甚清晰,导师张清华大约看我实在是兴头头的,也就认同了。在我一股作气所写出的开题报告里,对这两个文体是平均着力的,意在分析二者的耦合关系与交互博弈,眉毛胡子一大把。记得开题报告是张莉教授主持的,她有一种明辨秋毫的敏感,又兼大刀阔斧般的气势,而张柠、赵勇、黄开发、西川等几位老师,或婉转或锐利,总之同学们各自拖着一团巨大的乱麻上去,最后都能被三下两下地斩劈成形,理出大概的样子。我也是这样,开题指导之后,意识到应当有所侧重,最好是以小说现场作为主域,来考察“非虚构”构成的策略性取舍与权重演变。

不过还是心虚,我到底只是个写小说的呀。记得张清华老师拧着他独特的粗黑眉毛,微微上扬的眼角里含着一小半的忧虑与一大半的打气,“你这个,不大好写,真能写出来,会有点意思。”到具体的撰写过程,我们已进入研二的社会实践阶段,电话指导中,已无法猜测到清华导师眉毛与眼神的具体情况,只记得他慢悠悠地讲一二三,结构啦,理论溯源啦,“诗性”的考察啦……中间一度十分苦闷,觉着离清华导师所期,还差起码十条街。春节期间我集中发起总攻,相关资料和书在桌上地上堆得老高,我像坐在炸药桶当中,一碰就着,全家人都被我连累着,过了一个只有紧张没有活泼的年。

焦躁中想起多年来亦师亦友的张莉教授,我们平常各自埋头,聊天不算太多,但一旦通起话来,往往就是从A点聊到B点一直聊到Z点,把手机壳讲得发烫。那次电话是个例外,因无暇它顾,一直都在讲论文。张莉教授还是以她特有的视野与精准,一眼瞅到我论文的虚弱处,重点向我推荐了陈平原的研究——这真等于是安放了一根指路牌,果然,从陈平原的《华语散文小说史》《华语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等著作里,可以清晰看到小说写作中“史传”叙事与“诗骚”审美的对位发展关系,而顺着陈平原的理论向前,可以上追到鲁迅、茅盾、郑振铎等关于“以文运事”之历史叙事和“因文生事”之虚构叙事这两大脉络的梳理,向后,则又有童庆炳等关于文体创造,关于内容与形式的互相征服等方向的深入阐释,这样前后一拉,似有路径豁然眼前……

而与论文所相伴相生的,还有另一个自选“家庭作业”,这不是文学创作专业嘛,也算题中应有之意:我一直在盘算一个新长篇。老实讲这个长篇已考虑了好些年,小说主旨、整体故事线与主要人物都在肚子里,算是随时可以开始,但总是感到少点“什么”。这种感觉很奇怪——有点像出门寻东西,总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别人问你,你自己也问自己,到底要寻个啥找个啥呀。不知道、一点不知道。但就是知道手里差点儿东西。

那段时间,张清华老师在课上多次跟我们提及《新历史主义与文学批评》(张京媛主编),这本书1993年编译出版的,收录有论文12篇,都是当时有关新历史主义写作方面的先河之见,并不构成体系,但以散松多元无羁的维度开辟了后来新历史主义研究面向,尤其是海登•怀特关于“历史写作主观化”“修辞想象”等诸多观念,对我当时正处开题阶段的论文,是很有力量的一些理论支撑,出于实用之需,我自是如获至宝、反复习读。而最难以置信的事情也与此同时发生了:关于手中犹豫了多年的长篇,我发现我找到了那个不知是啥的东西。

对,正是海登•怀特那些听来非常“狡猾”的观点,同时也是我在论文中反复纠缠的非虚构写作“悖论”,这听起来都是讨论历史写作、讨论“非虚构写作”的,但如果运用到小说里去呢?似可创造出一种拟真材料与伪装文本的小小手段,于是就此心潮澎湃地胡思乱想起来。

对啊,在整个故事之外,我是不是可以里添加一个“执笔者”呢。这个执笔视角,正是一个煞有其事的非虚构叙事计划,一方面,可以貌似十分严谨、结实地建构了本书主人公在岁月洪流中的传记式素材,而另一方面,这个执笔人的视角与立场,显然也会随着功利关系和主观心态的变化、随着文化消费情景的推移而发生自我转向与覆盖,从而不断地选择、重组乃至解构那些“素材”。这不只是对“非虚构写作”套用“虚构伦理”的某种戏仿,也是对小说人物关系变迁的多角度投射,更可以呈现出个人生命史的蜿蜒之道,以及时代对个体更多可能性的重塑与延展——这就是我一直不知道的、但一直在找的那个“什么”呀。

开题报告之后,2019年11月,带着虚构的执笔者谢老师,我轻轻推开主人公“有总”家的大门,室内的暖气很快扑上我的眼镜片,等了一会儿,我看到有总的脸,横竖交错的皱纹中闪动着晶莹的老年之泪,等待太久,他的时间不多了……我的小说就从这里开始了,一年多的时间拿出初稿。之后扑回论文写作。2021年6月初,我们全班论文答辩统统通过,大家额首庆贺,徐可院长在鲁院为我们举办结业典礼,大家捧着鲜花在鲁院的小院子里疯狂互拍留影。此后是漫长的修改期,直至2022年4月《金色河流》付印出版,也算是我在鲁院北师研究生班学习的一枚小小果实。

写到这里,又要回到开头的河流之喻了。相对漫长而宽广的人生河流,鲁院-北师的这三年,不论时间和空间上,都是相对有限的,但毫无疑问,这是带有刻度与标识的一段河道,除了信息性或物质性的、眼力可见的收获之外,它还会有着更大的隐形部分,那是大海之下的冰山,是群山的呼应与回响,是地壳深处的运动与后力,必将持久而温和地参与到河流未来的方向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