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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联办研究生班征文选登: 学无止境
来源:华语小说网 | 曾剑  2022年08月16日16:27

编者按

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曾于1988年至1991年期间联合招收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班,该班走出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以及在国内外拥有广泛影响的余华、刘震云等一大批优秀小说,为华语当代文学的繁荣和走向世界作出了重要贡献。为赓续这一传统,从2017年开始,鲁迅文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再次携手合作,联合举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招收了很多在文学现场和当代文坛具有持续创作力和影响力的优秀学员。今年7月,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签署了第三期合作协议,深化加强联办研究生班的良好合作。为展现两校联办研究生班的培养成果,扩大社会影响,吸引更多有志于在文学创作领域研习深造的青年人才知悉报考这一专业,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与华语小说网合作,联合举办“ 我的研究生时代 ”文学征文活动,请往届联办研究生班学员,以散文随笔的形式,畅谈在校期间的学习经历和成长感悟,交流对写作教育、文学教育的意见和看法。敬请关注。

 

学无止境

曾剑

2017年底,在军改大潮之下,我脱下军装,离开了沈阳军区专业创作室。我从军多年,最美好的青春,都是在军营度过,我几乎已经离不开部队。我迷恋军装,热恋军营,听到号音就兴奋,但现在,这一切都离我远去。我无所适从,每天醒来,面对的不是黎明,而是焦虑。我不知道怎么度过一个个漫长的白天和夜晚,我感到心在飘荡,灵魂无处安放。当时是鲁院和北师大安抚了我,我考上北京师范大学和鲁迅文学院联办文学创作研究生班,2018年9月入学,时值秋天,透过树梢金色叶片,能看到北京纯蓝的天空,心情愉悦。

三年时光转瞬即逝,我已研究生毕业,拿到文学硕士学位。回望来时的路,感慨颇多。

笔试的头天晚上,我坐在驶向北京的火车上,对即将到来的考试信心不足,别的好说,英语没底,越想越焦虑。我决定下了火车就折返而回,这时候,接到邱华栋院长(时为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的电话,他说:“曾剑,明天考试,你别忘了。”我说我怕考不上,打算打道回府。“都这个时候了,考一下试一试,应该没问题,我相信你。”邱院长说。我的心慢慢平静。那是一辆夜行慢车,车轮碾压铁轨的咔嚓声,变得动听起来,像一首先催人奋进的乐曲。第二天,我坦然走进考场,沉着应战。

然后是面试,与笔试时间相隔数月。然后是漫长的等待。收到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望着窗台上绽放的君子兰,我知道,踏入鲁院和北师大的梦已成现实。我知道,在文学这条路上,我又向前迈进了一步。

我的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完稿后,应出版社要求,需要找一个人写序,我想到邱院长,但我不敢打电话、发信息,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联系了。他犹豫着,说太忙,但他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我知道,他是看我是研究生班学生这层关系。序言题为《一棵向阳生长的树》,他写我这个人,也评价我的文字,对我新书的宣传推波助澜。

邱院长才思敏捷。他在课堂给我们讲小说的结构,像万花筒似的,一下讲出二十多种,从古到今,由中到外,他博览群书,且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他读书多,创作成果丰硕,著作等身,文坛有目共睹。

成为张清华老师的弟子,我深感荣幸。他“创作诗学”中“当代文学研究十种方法概述”的课题,将我带入一个陌生而新鲜的文学领地。他的“叙事诗学和美学研究”课程,影响我随后的创作。张老师的课专业、理性,有一堂课,他把《三言二拍》里的《蒋兴哥重拾珍珠衫》与迟子建的《一坛猪油》比较研究,提出小说故事的腾挪跌宕与情节的合理应用,对我的小说创作极具指导意义。

在读期间,我利用假期,回故乡红安采风,想写一篇与扶贫有关的小说。我获得了一些素材,却找不到切入点,不知怎么结构,我眼见的乡村现实生活,在我脑子里折磨着我。赶回北师大,听张老师的课,那天下午,他讲“才子佳人式”的小说叙事。这堂课启发了我,我就想,把我获得的素材,结构成一个特殊语境下“才子佳人式”的故事,我给这篇小说设计一个开放式结尾。小说完成,果然不同于其他小说笔下的扶贫故事,它直面现实,不回避现实。小说很快发表于一直高度关注现实生活的《当代》杂志,随即被《作品与争鸣》转载,引起几位评论家的关注。

我撰写论文期间,张老师多次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从标题到章节,从主体到细部,并在精神上给予了鼓励。

研究生班实行双导师制,有学术导师和文学创作导师,双向选择。我选的是苏童老师,当他反过来选择了我时,我内心激动。他是大家,少年成名。可以说,我是读着他的《妻妾成群》《红粉》等作品走上创作道路的。在读期间,我曾把我四万字的中篇小说发给他,请他指点。他很快回复,提出自己的观点和意见,并给予鼓励。我的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出版前夕,很想找苏童老师写几句推荐语,又不敢打扰他,硬着头皮给他发了微信,他当时没有回复我,我以为他拒绝了。一天之后,苏童老师给我发来如下文字:“曾剑的这部小说写得耐心、扎实、阳刚,其中人物描写尤其生动。这个家族史故事,恰当地挺进了历史的矿井,探寻了祖先们的人生与灵魂,从而有了让故事蓬勃生长的肌理,也有了文本弹性。相信曾剑是在作这样一种努力:将家族史的册页装订到民族史里。——苏童”苏童老师的推荐语,写得客观、朴素,在我的新书宣传活动中,被多家媒体转载,提升了我这本书的影响力。《向阳生长》是华语作协重点扶持作品,获第二届方志敏文学奖小说奖。

我不写诗,西川、欧阳江河老师的诗歌美学课,拓展了我的思维,启示我们在创作中,要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周凡老师讲哲学,讲康德、让我学会焦虑之时,停下来,在寂静的夜晚仰望星空。黄开发、赵勇老师在学术上的独特见解,在论文开题报告上提的宝贵意见,对我们毕业论文的顺利完成,起到重要作用。

我喜欢废名的文字,但他的作品,我常常读不懂,张柠老师对废名的解读,给我打开了一扇窗。他讲废名怎样用冷峻的语调,呈现《火神庙的和尚》的故事。他也讲西方文学,讲列夫•托尔斯泰等,讲好小说的开头和结尾。我记忆深刻。他关于废名《火神庙的和尚》的剖析,过去这么长时间,我仍记忆犹新。

我喜欢读书,却往往不得要领,事倍功半。张莉老师在“原典阅读与研究”课上,强调“好小说首先是个好读者”,她领着我们走进鲁迅、萧红、沈从文、孙犁、汪曾祺、铁凝、莫言、苏童等八位现当代小说的文字世界,继而进入他们的内心。她强调,一部作品的产生,离不开其时代背景和小说当时的生活现状。而这些,我以前是忽略的,一本书拿来就读,满足于一知半解。可以说,是张莉老师教会了我怎样有效阅读,成为一个“好读者”。

张莉老师一直关注女性写作,研究华语小说笔下的女性。我的长篇小说《向阳生长》前几稿,女性笔墨很少,我的初衷是写一家弟兄六个,加上父亲,加上养父,八个男人的故事,张莉老师的系列课程,启示我,女性在文学作品里,其实是不可或缺的,写好女性,并非易事,哪怕是配角。我就在《向阳生长》里,加了一定女性的故事,并用细节去铺陈,使得我《向阳生长》更加完整,更具张力。

我们研究生,很早就准备毕业论文。我的论文题为《论<檀香刑>的戏剧笔法》,因为我喜欢莫言老师的作品。早在2001年初,我慕名去拜访他,他送我他的作品《红高粱》,并赠言:“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赠书君,酬尔平生志!”让我非常感动,也倍受鼓舞。在读期间,我多次到京师学堂四楼文学院研究生自习专区看书,我觉得那里有个强大的文学气场。我偶尔会见到莫言老师,两次请他签书,有一次签了小说出版社他的全套小说集。他是鲁院与北师大研究生班最早那届研究生,是一面旗帜。

在北师大,余华、苏童、阿来、贾平凹、叶兆言、李敬泽、徐则臣、周晓枫等老师的授课或讲座,更新了我的创作理念。

我们除了在北师大上课,在鲁院也有很多专业性和针对性很强的课程。印象深刻的课很多,比如听李建军老师讲《静静的顿河》,施战军主编讲《约翰.克利斯朵夫》,讲长篇小说里的抒情;胡平老师的年度小说综述。孟繁华老师在课上,批评很多当下作品无情无义,告诫我们要警惕,作品要有情感,而这些,正是我小说所缺少的。

听徐则臣主编的课,有一种咖啡加糖的感觉:看看人家,那么年轻,比我年少,人家在讲台上,讲起西方文学,滔滔不绝。

鲁院,什么样的名人都能请到。在鲁院,不只听文学课,陈丹青的绘画、戴锦华的电影、欧建平的舞评、黑白的摄影、欧阳自远的月球知识……

研究生班的教学,是教,也是“熏”,是渗透,是影响,是浸润。很厉害的小说,比如鲁敏,突然就成了同学。成为同学,就可以在一起谈论文学。饭后在鲁院东南角的小公园散步,是我们研究生班一道移动的风景,我们谈论文学的时候谈论自己新读的书,我们把新读过的书讲给同学听,把正在创作的作品构想说出来,有时也诉说写不下去的苦闷,往往这个时候,同学们的几句话,就能像一道闪电,将灵感点燃。

我们就是鲁院和北师大播下的一粒粒种子,在合适的温度、阳光、雨露下,等待萌发。当然,这个等待过程对有的人来说,可能很短暂,但对于我,是漫长的,或许是一生。我有足够的耐心。我一直在文学这条路上缓慢前行。

听文学创作课是快乐的,写论文是痛苦的,像攀登珠穆朗玛峰,其间我几度“缺氧”,几乎要放弃,但我坚持下来了。坚持不一定就是胜利,但也至少能让自己不至于跌入深谷。

读书期间,我在《人民文学》《当代》发表中短篇小说,有小说被转载,进入年选,获奖。在《华语小说》和十月文艺出版社发表、出版长篇小说。我想,这些收获对于很多小说,并不算什么,但它足够安慰我自己。我同时收获了自信,这是一个小说往前走的必备条件。从这个研究生班开始,我感觉自己走向一个更广阔的空间,这应该算得上我的一个转型。转型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像一个运动员,他习惯了那种打法,让他改变是很痛苦的事,但这是他必须要闯过的关口,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否则他只会原地踏步。现在,我的小说少了温暖、清新,更多地关注人性之疼,人生之痛。我觉得这样的作品,更接近文学本质,和生活本身。

在研究生班,会有一些让人难忘的细节。比如同余华老师照相,然后离开,翻开手机,发现我没照好,急忙踅回去再照,他笑着,扔掉正在抽的烟,很认真地与我合影。

在研究生班,你可以见到以前只能在电视上再能见到的人物,抓住机会与他交谈几句,比如康震老师。

一个插曲记忆深刻:北师大校运动会,我入选文学院代表队,参加4X100接力,并被推举跑第一棒。我决定抢跑,压住枪声。我在中学和军营时,曾这么干过。我想试一试,即便不成,还有一次机会。没想到那次没得逞,我冲出去了,但我听到了两声枪响,我们被招回。我没能再次站在起跑线上,被直接罚下场。我没想到这么严格,按国际比赛规则。我们四人中,有一个小伙子,是上届短跑亚军,要不是我投机取巧,或许还有机会。即便拿不到名次,也应该完成比赛。我特别惭愧。这也算是读研究生的一个教训吧,它告诫我,人要脚踏实地,没有捷径,没有侥幸,文学创作也是一样的。讨巧要付出代价。

2019年秋,济南出版社策划“文学新势力”丛书,首选十二人,作者从我们前两届研究生班学生里选,我的小说集《玉龙湖》有幸入围,铁凝主席和莫言老师担任丛书顾问。鲁院与北师大专门举办了首发式,地点在北师大,莫言老师和铁凝主席亲自参加。会后,铁凝主席与我握手,说:“曾剑,再次祝贺!”

铁凝主席和莫言老师对我们研究生班的关注,让我感到,鲁院值得,北师大值得。

我们在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的美好时光一去不返,她再次出现,必定只能在我们的梦里,在我们的记忆中。回首,那段美好,永志不忘。鲁院和北师大是我文学旅程的驿战,我将在这里整理行装,再出发。

研究生毕业前夕,我想同莫言老师告别,我想请他给我写几个字。他不是每天都上办公室,得碰,那天我运气好,一去就见到了他。我说出我的请求,他答应了。他给我写了四个字:学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