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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3期|李燕燕:寻叔记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3期 | 李燕燕  2023年04月07日08:30

李燕燕,1979年10月出生。重庆市小说协会副主席。曾获第八、九届“重庆文学奖”,解放军原总后勤部第十三届“军事文学奖”,《北京文学》年度奖,“书香重庆十大年度好书”等。作品入选“2020年华语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榜单及选本。

 

“你们快来一趟,你老汉我是管不了啦!”早上七点,正准备出门的王强接到吴姐电话。还是像往常一样,这个六十出头、笑眼里透着丝丝精明的女人一说话,便是絮絮叨叨半天。与此同时,电话里透出八十四岁的父亲在一旁焦急的“吭吭”声。老爷子四年前脑子就开始不清醒,延续至今,除了吃喝拉撒,说话走路都有问题。住在县城的哥哥王涛讲,这个女人就死盯着老爷子城边的那套回迁房,以及每月三千多的职工退休金,她打着和父亲结婚的主意呢。而老爷子就算脑子再糊涂,朝鲜战场上侦察兵残余的洞察力还是有的,他明白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好几年的女人绝非善茬,所以每每在吴姐给他两个儿子打电话絮叨辛苦之时,用尽全力发出叫声以示提醒。

王涛当年原准备当兵,结果身体检查没合格,初中毕业就一直在家务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去南方某城市的玩具厂打工,摸爬滚打二十年,直到三年前才回到县城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超市。王涛回来,当然也是为了看顾思维已渐渐沉入混沌的老父亲。老爷子统共就两个儿子,王强十八岁考上军医大学临床医学专业,毕业留在医院做军医,这是跟前指不上的,所以哥哥王涛必须发挥长子的作用。

话说王涛第一眼看见王强从家政公司请回的吴姐,就感觉心里头有疙瘩。王强跟哥哥说,我在那个家政公司挂出一溜儿照片里头,就看见这个阿姨脸上挂着笑,一副面目和善的样子,心想还不错,再说干活儿也麻利。王涛却觉得这个吴姐虽然时时嘴角上扬,但那个笑更像是面部肌肉牵扯出来的假笑。第一次和王涛见面,吴姐匆忙把一根剥了一半皮的香蕉,塞到靠坐在沙发椅上嘴里嘟囔着含混不清的单字的老爷子手上,像对孩童一般拉长声音嘱道:“乖,快吃啊!听话!”回头对着王涛,立马努力拓展脸面上的笑意,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街镇生长起来的有着单纯热情的邻里大姐。

“你看啊,你爸喜欢吃乡下的新鲜蔬菜,我就专门到老家给他搞来,我儿子都说我对这老爷子上心呀。吃鸡,你爸吃鸡腿吃身子,我就吃点脑袋翅膀,肉都紧着老爷子吃……”吴姐双手搓揉着围裙,边笑边说,语速很快,但说到这里,像是忽然感觉什么地方没有说好,犹豫着停了下来。

“听起来大姐你很关心老汉呀。我开始还担心你会见外哩,看来不会。”王涛看出了吴姐突如其来的尴尬,顿了顿,说,“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在这里可以多做个几年。”

“哦,做几年都不打紧,我把你爸早看成了自己人,我儿子也说,你爸跟他十几年前就走了的老汉硬是像得很。”

“像,但到底不是,对吧?”王涛冷笑道。

“吭吭吭……”老爷子喉咙里发出闷响,他的嘴边粘着一小簇黄里夹杂着点点黑斑的香蕉皮,只剩四五颗牙的嘴里还在用力咀嚼。王涛看着父亲,想起小时候父亲讲到自己在朝鲜战场嚼冻土豆的情形,冻土豆硬似坚冰,要牙口好的年轻男娃才勉强咬得下嚼得动,如今上了年纪,软烂如泥的香蕉成了父亲嘴里费力嚼着的冻土豆。虽说香蕉比冻土豆味好,可两者对父亲都是或曾是必需——吃冻土豆是为了在天寒地冻的战场上生存下去,吃香蕉为了通便。便秘是老年父亲身体的一大苦难,甚至因此引发过致命的肠梗阻,每天两根香蕉就是为了润滑他那携带着枪弹伤疤的肠子,让它们在运转时不要太作难。

王涛回头跟王强说起那天的情形,很是感慨,英雄老来不堪,他把父亲的种种细节都用略带夸张的语言还原出来,同时为失能父亲被一个没见识又有心计的保姆给拿捏而深感不安。王涛的细致洞察,来自南方城市的繁华风浪对一个农村打工者的冲击荡涤,让他于世事了悟中越发敏感。而军医大学以及附属医院的环境,较之社会自然单纯,王强可以不放过患者身上或是片子上任何一个可能被忽略的细节,但对于人情世故的细节却保持着一贯的粗犷。何况,王强几年前自主择业,与战友合开了一个骨科医院,这一段正是重要的上升期,王强有个老领导喜欢说“将军赶路,不顾小兔”,显然,保姆吴姐及哥哥王涛的这些看法观点,就是他跟前的“小兔”。

“没事,吴姐这人我瞧着倒还好,再说,人家保养得像个不到五十的人,要找个合适的也不难,她图咱老汉什么呀?就像你说的,图县城里八十多平方米的回迁房,还是那一点点退休金,或者说县里退役军人事务局逢年过节的慰问?”王强对王涛的说法不以为然。

“你呀,是一直在部队生活,对社会上的人一点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一文钱都要难倒英雄汉’的道理?!你看,老汉这个身体状况就是这几年的事儿,那个女人赶着跟老汉把证扯了,老汉的东西就成了她和她儿子的东西。凭什么呀?老汉辛苦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享受到国家待遇,她凭什么白拿?!”王涛很是愤愤。

“哦,再说吧!”王强不愿就这个话题再与哥哥讨论下去。

王涛不如王强那般好讲话,所以,吴姐也就不大给王涛打电话说事,倒是常常找王强,说的都是她替他老汉解危除困:诸如老爷子半夜疝气发了,她折腾了一晚才给消下去;老爷子消化不好,她每天都要按摩两三个钟头之类。末了就是,你看啊,我下楼去跟几个和我一样在别人家里帮忙的姐妹聊天,人家都说我照顾一个老年病人起早贪黑,拿的又不多,到底图啥呀?我告诉她们,我图的就是一份情谊,一份日久见人心的情分。王强连声道谢,吴姐说,不客气,我早把你们都当成自家人了。

到底一个念头在心里扎了根儿,任何时候都会想方设法露点头。吴姐的心思,连不喜辨识人心的王强也渐渐觉察出来。后来,王强跟哥哥王涛商定,准备哪次兄弟俩一块儿去探望父亲时,跟吴姐摊牌,给她多付一个月工资,请她离开。王涛老婆在老家请了一个人,男的,五十来岁,以前在医院做过护工,照顾老人很有经验。

请神容易送神难。那个摊牌的下午,父亲回迁房那间小小的客厅,剑拔弩张。在歇斯底里的鸣冤叫屈之后,吴姐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把抓住父亲的一只臂膀拼命摇晃,“看到没,你的儿子们要赶我走了!我走了,以后就没人伺候你那么周到,嘘寒问暖,睡在侧边一晚上醒几次照看你,你这老头要是还有点良心,倒是表示一下呀!”吴姐晓得的,别看老爷子如今糊涂得开不了腔,但利害还是明白,就像王涛三番五次给冷脸,她在老爷子跟前数落掉眼泪,说着说着,把手头那块给他垫下巴的手帕往地下一扔,便发狠了,说马上收拾行李走人。以往老爷子只会摇摇头,拉住她的衣角,像个委屈却无助的小孩。但这回老爷子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喉间发出“吭吭吭”的轻响,听起来很像是清嗓子,然后准备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谁帮我……找到二叔……我的……都给他……”突然,老爷子嘴里含混地蹦出这一溜儿还算齐整的话。这是近四年来,父亲说出的唯一算得完整的语句。

“二叔?哪个二叔?”王强很疑惑,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父亲提起二叔了。

“你……二叔”父亲说,这次吐字很清晰。

“就是当初做了铁道兵,后来在山沟里支援三线建设的那个二叔啊。”王涛拍了拍王强。因为过去太长时间,王强如今脑子里几乎没有二叔的印象了。

二叔是祖父母屋里的幺儿,比王涛大六岁,两人在小时候算得上玩伴。二叔喜欢带着小王涛四处捣蛋,比如偷偷钻进邻居家,在他们灶台边上的泡菜坛子里拉屎,惹得隔壁满脸横肉的女人跑到家门口叉着腰跳起来骂。但二叔从十四岁开始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很少和王涛他们一起玩。王涛还记得,那年二叔当兵从屋里出发,需要打铺盖卷,当时他对这项操作并不熟练,一举一动很费劲儿,父亲见状上前帮忙,可二叔推开他,脸涨得通红,一把就把那堆不成形的铺盖扔到了地上,就着一地尘土使劲捆绑,完事便急匆匆背上走人。王涛记得父亲说过,二叔做了铁道兵,入伍第三年就去了山里执行秘密任务——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这个秘密任务就是三线建设: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八〇年,贯穿三个五年计划的十六年中,国家在属于三线地区的十三个省和自治区的中西部投入了占同期全国基本建设总投资百分之四十多的两千余亿元巨资;四百万工人、干部、知识分子、解放军官兵和成千上万人次的民工,到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峡谷、大漠荒野,建起了一千一百多个大中型工矿企业、科研单位和大专院校。既然是秘密,自然不能向家人透漏自己的行踪。二叔当兵入伍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家。虽说二叔身边只有大哥这一个直系亲人——父亲早逝,两个姐姐远嫁再无联系,母亲在他入伍之前意外身亡,但种种迹象表明,兄弟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厚。

“二叔,你二叔……”老爷子喉间不断发声,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褐色老年斑的脸霎时憋得发白,干枯的手使劲抓着胸口,似一个溺水的人。

不好,痰液堵住呼吸道了!王强一惊,飞奔到父亲的卧室,在床头柜里快速扒拉,找出一个医用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根吸痰管,这是他平日就为父亲备下的,也教给了吴姐使用方法,如今终于到了必需的紧急时刻。王强一手抓住吸痰管末端,另一只手把持吸痰管前端,插入老爷子口咽部,然后放松导管末端,很快吸净了老人因为气急而大量聚集在咽喉部的分泌物。老爷子慢慢缓了过来,但心跳依然很快,王强兄弟俩赶紧把他送进医院。与王强的认知一样,对老爷子病情已非常熟悉的医生认为,因为进展迅速的阿尔兹海默症和身体里残留的多块弹片,老人的各个器官陆续衰竭,应该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急诊的病床旁,生命体征监测仪时不时发出“嘀嘀”的尖利叫声,老爷子半睁着眼,不停嘟囔着:“二叔,你二叔,找你二叔……”

王强和王涛听着,都很沉默。片刻,王涛对王强说,你回去给老汉收拾点换洗衣服吧,我在这里看着他,王强点点头。

王强心事重重地回到老爷子那里,开门便见满屋狼藉,所有衣柜都被打开,就连老爷子珍藏的军功章都被扔到了地上。吴姐已经不见了。人性如斯,谓之奈何呀,王强叹了口气。一路收拾,直到父亲的卧室,刚捡起掉在床边的一把木梳,抬头,看见扔在床上的一个古早式样的铁皮糖果盒敞开着,里面是一沓信件——信封已经开启,信折得方方正正就搁在里面。从信封的正面看,收信人正是父亲,展开信纸,看见排头的称呼“哥哥好”,以及落款自称“弟”,王强顿时明白,这不正是二叔写给父亲的家书吗?!还好,对临走之际一心只想找补点有用东西的吴姐来说,这些信是没用的垃圾,她没去动。

王强数了数,这里有二十九封信,落款时间从一九七一年三月至一九七八年三月,每隔三个月一封信,每封信都只有寥寥两三行字,也就是简单说说在部队的工作生活情况,最后都附一句:一切好,勿念。是的,二叔一个季度一封的信,是向家乡唯一的血亲报声平安。信件也没有因为二叔去无名深山执行秘密任务而中断。

一九七三年三月的信,二叔告诉父亲,自己跟着部队进山执行秘密任务了,往后很多年都在山里了,因为交通不便利,所以信可能会延误。也是从那封信开始,信封上没有出现寄信地址,只标注着“某某信箱”。从一九七五年六月的那封信开始,几乎每一个信封背面都有拿铅笔描绘的花鸟虫鱼,画得很精致,看起来,倒像是当地的物产,一旁都标注了名称,诸如“白葱兰”“海棠果”“凤凰鸟”之类。忽然,一丛小灌木的形象吸引了王强的注意,植株挺拔秀美,枝头垂下小葡萄一般一簇簇的玲珑果子,这种小灌木的名称为“红泡树”。

红泡树?!王强心头一惊。

十一年前的那场大地震,王强作为军医大学临时抽组的抗震救灾医疗队骨干,来到震中的S省W县。王强的专业是骨外科,废墟旁的空地上,他的“战地手术”一台接着一台。连续四十八小时,王强都在打高强度的硬仗,体力消耗大,补给因为震后的环境条件限制而十分有限,几顿方便面跟土豆汤吃下来,王强隐隐觉得胸内生火,口干舌燥。夜里快十点,在一处垮塌的民房,救援队员带着器械吃劲搬开一块块沉重的预制板,有些头疼的王强半蹲在一旁焦急等待废墟下的伤者抬出。突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转头对上的却是一双小鹿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这是一个看上去八九岁的小女孩,蒙垢的小脸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痕。好面熟呀!哦,想起来了。昨天下午从一处废墟里抬出一个年轻女人,双小腿骨折,王强现场紧急处置,一个头顶塑料袋的小女孩咬着手指冒雨站在不远处,目不转睛看着王强手上的动作。直到一切结束,王强接过护士递来的一片纸巾擦拭额头的汗水,那个小女孩上前,怯怯地对王强说:“谢谢叔叔,救了我妈妈。”

想到这里,王强正要问问女孩她妈妈如何了,女孩却伸出一只手,握着的手掌朝上轻轻展开,一小把豌豆大小的果子在探照灯光线的照耀下,红亮晶莹。

“叔叔,这是我在附近采来的红泡果,你尝一尝。”小女孩说,看王强有些犹豫,她又接着道,“叔叔,这果子是干净的,我才在溪水里洗过的。”

王强咬咬唇,接过这些红红的小果子,说:“谢谢你呀!”还想再说点什么,小女孩已经跑不见了。

拿了一颗放在嘴里,舌头轻轻一顶,果子便在口中爆裂,又酸又甜。这样爽朗的感觉,立时将周身上下的不适驱个一干二净。几天后,王强在W县的一个山村野地里再次见到这种“红泡果”,它们成串生长在一丛丛约莫一米多高的小灌木上,在阳光下显现出鲜红的色泽,煞是好看。瞧见有外面来的军医对这野果感兴趣,村子里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婆主动凑近,她告诉王强,这种结红果的草木叫作“红泡树”,在W县的荒山野地很是常见,也是小孩子们稀罕的野果子,但稀奇的是,它只生长在方圆一百里以内,再往外跨出去,是绝不可能见到它的踪迹的。王强笑笑,不觉伸手,自小灌木上摘了一颗果子,略吹拂下,便投入口中。是的,就是那样爽朗的感觉。

对了,不会错的!王强拿起信封仔细端详。是的,这种红泡树的叶子很是奇特,一片片沿着枝干呈螺旋式分布,每一片都像一根鱼骨。王强确认信封背面描画的,确实就是他当年在W县遇见的红泡树。那么,可以大胆猜测一下二叔所在的地方了。也许,也许正是自己待过半月的W县。很有可能!W县地处西南,气候潮湿,盛产各种野地植物和小动物,瞧一瞧,信封上描绘的植物动物种类之多实属少见。脑子里一经闪过这个念头,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给父亲送完东西,王强顾不得跟王涛讲讲自己的想法,便开始顺藤摸瓜。其实,王强起先并不十分在意寻找二叔这件事,一则他认为父亲虽然口口声声念叨二叔,但毕竟脑子已经不清楚,遗憾或痛苦不会一直纠缠这个快要走到人生终点的老人,二则他一点也不在意父亲的遗产。但神奇的是,当二叔的线索一点一点模糊展现,王强却被强烈的好奇心紧紧攫住,就像他和几个老战友闲时最喜欢玩的“密室逃脱”,一旦在屋里的某处找到一条线索,便要想方设法翻箱倒柜甚至摸索墙缝也要凑齐其他几条线索,然后找到突破的方向。

为了保险起见,王强先利用网络和人脉查找曾经的“某某信箱”所在地址,经过一番努力,虽然没有确切结果,但大概率可以确认是在S省。这样的认知让王强十分兴奋,他开始想着去打听下W县是否曾经有过一个隐姓埋名的三线建设项目。找谁问呢?那晚王强闲来无事,坐在书房,一边在脑海里筛选着自己在W县所认识的人,一边一颗接一颗吃着红色果味软糖。十一年前从震中返回后,他的生活遇上了一些不可化解的困难,不知为何,那一段时间他老是回味红泡果那种酸酸甜甜的爽朗滋味,C城里没有红泡树更没有红泡果,于是他就移情到了这种模样与味道跟红泡果有点类似的小小软糖上,仔细瞧瞧,这种在超市很常见的软糖表面还有许多绵白糖。高糖能让人兴奋。每当王强深入思考某件事的时候,就不停地从那个花花绿绿的小瓶子里拿糖,然后咀嚼着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每次爱人去超市采购,他都要叮嘱一句,哎,记得给我买那种软糖!爱人一脸不屑,瞧瞧,还有哪个大人在吃糖?这个年纪吃糖不怕得糖尿病?王强摆摆手,去嘛,我有我的习惯。

王强想到了老唐。这是W县委组织部的一个副部长,对于W县的根底非常熟悉。抗震救灾那会儿,老唐作为乡镇工作人员一直在救援现场,由此与王强熟识,两人过年过节还相互问候。王强打电话给老唐,一阵寒暄后直入“寻叔”主题,问道:“唐兄,咱W县以前上马过三线工程吗?”老唐很肯定地告诉王强:“没有,因为地形地势并不合适,一九六八年前后还有专家专门来考察过,之后就放弃了。”王强心里闪过一丝失望,但仍有些不甘心,“方圆百里的邻近县份还有红泡树吗?”王强脱口而出。“红泡树?”老唐没有听清。

“哦,我的意思是方圆百里的其他县份搞过三线建设吗?”王强赶紧改口。

“哦,有啊,而且大名鼎鼎,就在旁边的L县,是个军工配件大厂,现在都有四千多个职工,我们这一片的人都管它叫作‘红旗厂’。”老唐说。

老唐告诉王强,这个“红旗厂”很有来头。当年,L县山穷水恶,是这一带最穷的地方,那里再英俊的年轻小伙都娶不到女人,遇到灾荒,稍微上了年纪的人都爬不过高高的山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一支铁道兵部队进发到L县的深山里,跟东北大厂过来的师傅一起搞三线建设。他们这个项目很大,有厂房有隧道有深沟,工程整整建设了十多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算完全结束,紧接着铁道兵部队集体转业,以“厂一代”的身份留在了L县的大山里,这就有了“红旗厂”。当然,现在“红旗厂”所在的大山也绝非原先那副穷凶极恶的模样,从县城到“红旗厂”,有一条盘山路,有专门的公交线路,坐车进去也就一刻钟,厂子附近繁华得很。

“九十年代,咱们W县的年轻女娃儿做梦都想嫁到L县的‘红旗厂’。我的一个表姐九二年就嫁到了那里,嫁给了一个浙江人。她呀,原本田地里晒得黝黑,几年后皮肤都白嫩了,可惜跟着江浙人吃清淡的吃习惯了,如今连一点辣椒都不沾了。”老唐顺口就是一个例证。

“啊,原来如此!”王强轻呼。他其实听说过这个“红旗厂”。就在去年,他和骨科医院合伙人去了东北一个大型钢铁企业附属医院考察,他在企业的宣传资料看见,这个大型企业当年的三线援建单位之一就是这个军工配件大厂。只是他当时看过就看过,并未特别上心。一个原本遥远且并无相干的事物,因为父亲挂记的弟弟,或者说因为他自己愈加浓烈的好奇心,而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末了,王强郑重其事地拜托老唐,帮他托人在L县查一下二叔王明远是否真在“红旗厂”。老唐一口应允,让他等消息。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个月,老爷子的状况渐渐稳定出院回家了,但就算成日如初生孩童陷在一片混沌中,二叔却已被他重新记起了。于是,早起他念二叔,喂他吃粥吃水果他念二叔,晚上临睡还要念。

王强把寻二叔的事告诉了王涛,王涛觉得这事并没有多大把握,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若寻到了二叔,给老汉临走前一个心理安慰,好事;要是寻不到,为人子的孝心也尽到了,没有什么遗憾的。但王强自从分析出二叔极大可能在L县的那座大山里,他就决定,一定要打探到二叔的下落并亲自找到他,把他带到父亲跟前——如果二叔尚在人世的话。老唐那边要是再没有消息,那么他将以退役军人和铁道兵家属的身份,自己前往L县“红旗厂”去一探究竟。就在他准备自己去查的当儿,老唐的电话突然来了,说“红旗厂”那边真的查到了王明远的资料,详细情形想请家属过去一趟,同时把联系人电话留给了王强。

王强正式启程前往L县“红旗厂”。出发前,他特意跟父亲道了个别。父亲像往常那样靠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子,嘴唇颤抖。王强弯下腰,握了握父亲的手:“老汉,给你说件事,我找到了二叔,这就动身把他给您带回来。”

“呃呃呃……”父亲看来是听懂了,嘴唇上下蠕动着,脸部肌肉抽搐。

从C城到S省L县,有将近七百公里,如果乘坐公共交通,需要火车转汽车,很麻烦。于是王强决定自己开车。虽然一路上他想集中精力,但一些早已淡忘的往事却随着目的地的一点点靠近,一幕一幕展现在他脑海里——

中年父亲每餐必喝二两烧酒,苞谷酒价极廉而度数高,每每醉了,父亲都带着哭腔喊:“妈,弟弟,我立功了!组织上是知道的……”那时,父亲以“临时工”的身份在县农技站工作,走村串户给农民传授桑木嫁接技术。母亲去世得早,父亲要忙生计又要顾两个孩子,压根没有外出的时间和机会。王强大二暑假那年,父亲才出远门去找了一趟二叔,结果一无所获。王强看见,出门大半个月的父亲回家,外形又黑又瘦,看起来垂头丧气。

从县城到“红旗厂”的盘山路,一边挨着溪水,一边临着山崖,满眼可见高高的云杉树。距离“红旗厂”还有一公里的地方,已经是一大片开阔的场镇,商铺密集,车水马龙,商城巨大的LED显示屏播放着一则西装广告,这一切乍看就像某个大城市街头。待到在厂区外的停车场泊好车,王强已经远远看到厂门口等候的一男一女了,应该就是事先联系过的“红旗厂”人事科王科长和档案室小徐。大家见面,并没有立刻直入主题。王科长四十岁上下,是个说话温婉得体的职业女性,跟在她旁边的小徐,虽然看上去不到三十,却甚是稳重,话很少,只是微微笑着。从厂门口到办公楼约莫六七百米,一路行来,两旁都是花园和时不时可见的雕塑。

“您知道吗?这一段不到一公里长的厂区花园大道,在三线建设开工前,当地人称‘蛇行凼’,有密密的灌木丛和几个水坑,是蝮蛇和野狼横行的地方,哪怕这里邻近取水的山泉口,大家都宁可绕行两三公里,生怕在这里送命。您瞧,那尊雕塑就是当时前来支援的铁道兵在人迹罕至的密林间披荆斩棘的形象。”王科长指着道路右边一座群像雕塑介绍道。

西南的丛林里,最多见或者说最让人害怕的就属蝮蛇了,一身枯竹叶般的图案,三角形脑袋,所以也有个俗名叫“烙铁头”。这个名号总让人想起烧焦皮肉般火燎燎的疼。做军医时,王强每年春天跟着医疗队去西南大山里的基层部队“健康行”,总要碰上几个遭“烙铁头”咬伤的老乡,虽说那家伙的毒不大致命,但被它咬到的地方皮肉会一点点烂掉,伤口十分可怖,军医们又叫那“烙铁头”为“烂肉王”。

看王强听到蝮蛇便皱紧眉头,小徐笑着说,其实这蛇也没有什么,开山的铁道兵被蛇咬过的很多,后来,他们自己调配出治蛇毒的特效药来,很管用,“我的爷爷在山里被蛇咬到了小腿,敷上这种药,有惊无险的好了,腿上只留了一个小小的伤疤。”

“你爷爷也是铁道兵?”王强惊讶地问小徐。

“是呀,爷爷是‘厂一代’,我是‘厂三代’,科长是‘厂二代’。厂里现在从‘厂一代’到‘厂四代’都有。”小徐说。

原来,当年前来支援三线建设的这支铁道兵部队,年纪大的有四十岁上下的团长和团政委,年少的有十六七岁的小战士。秘密的工程建设中,他们在崇山峻岭闯过了开山、架桥、挖隧道等一个个关口,待到他们建设的工程完成并解密,他们老去,幼小的儿女已然长大,接了他们的班。儿女的儿女,眼见厂子的繁华照亮了原本蒙昧落后的深山,由此生出的自豪让他们再次心甘情愿驻留。人口越来越多,基础设施一应皆有,厂子也堪比一座小城的体量了。

言谈间,办公楼到了,很明显,这是一个翻新过的苏式建筑,统共只有三层楼,每一层都有五六米的挑高空间。王科长和小徐带着王强走到了三楼楼道尽头的房间,那是“红旗厂”的档案室。开锁后,沉重的专用铁门被咿咿呀呀推开,一股古早的油墨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灰尘味扑面而来。天光微暗,小徐摁亮了天花板的吊灯,这时,王强看见,面前长方形的木桌上,摆了一个黄色档案袋,袋子的封面,用蓝色钢笔写着“王明远”三个字。

“这是你二叔的档案资料。”王科长对王强说,“他的名字,跟我爸爸相差一个字,他们是一个部队的,在不同的连队。”

之前,王科长接到老兵家属寻亲的讯息,第一时间就和小徐查核档案资料。她知道,在三线建设单位,这样的历史遗留问题很多,她父亲的许多战友就因此孤独地长眠在大山之中——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能够及时联系到家属,常见的情况是家庭住址不详。但王明远的家庭住址清清楚楚,县、村、社,每一级都有,且存底显示,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七日,王明远的“革命军人因公牺牲通知书”就已经向他老家发出,为何他的家属时隔四十一年才来寻人呢?

王科长私下跟自己父亲讨论过这件事。王科长的父亲王明华虽然已经六十多岁,但对四十多年前发生的事记得十分清楚。入伍第二年的一场大比武,武装越野,一连战士王明华拿了第一,落在他后面拿第二的,就是三连的王明远。战友纷纷过来祝贺王明华,王明远解下身上的装备放到一旁,虎虎地走到王明华面前,伸手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跑得不错,但一次两次不能说明问题,咱们再上个杠试试?”看王明华一时没做声,王明远又补了一句:“到底敢不敢?”王明华笑笑,立刻走到几米远的单杠旁,妥妥的三十六个引体向上。他做完最后一个,一直站在一旁死死盯着的王明远神情略有些诧异,但瞬间以极快的速度恢复如常。轮到王明远,做到第三十个的时候已经明显体力不支,后面他死命咬着牙,五官因为极致的吃劲儿和痛苦而扭曲在一起,单杠上用力抓握的小臂青筋毕现,像一条条交错的小蛇。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王明远从牙缝里艰难挤出靠近极限的几个数字,三……十……五,刚刚把胸用颤抖不已的双臂挣扎着抬过单杠,力气便被瞬间抽空,王明远掉落地面,一脸颓然。很快,他站起来,拍打了身上的尘土,又从一旁的木桩上抓过外衣,边走边穿,走出十来米远回过头,“明年咱们再比!”第二年大比武的季节,整个团都被抽调到山里搞“三线建设”,于是武装越野、射击、投掷手榴弹这些常规比武项目,被劈山开路的一个个具体细节所代替,“比武标兵”变成了“建设标兵”。

那天,王明华和王明远的连队奉命联合在河边搭桥作业,逢大雨水势高涨,原本温柔清浅的河水浑浊奔腾如一条怒吼的黄龙,桥基一次次搭好又一次次冲垮,眼见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负责桥基的班长王明华便喊大家暂停,待大雨停歇后再继续施工,可王明远却说,现在嫌雨大停下来,那你晓得啥时候雨能停?雨下上三天,是不是就让后面运物资的连队等上三天?工期等你吗?说着,王明远继续蹚在奔流汹涌的河水中,干着打桩的活儿,见王明远这样,数个已经上岸的战士也跟着下了水,不多时,岸上就剩王明华孤零零的一个人,他要再提醒大家“危险”“赶紧上岸”,已经有些说不出口了。大雨滂沱,年轻男孩们手拉着手,抵御水流的力量。他分明看见,王明远扭头看了他一眼,带着胜者的骄傲。桥基终于在夜里打好了,雨也停了,王明远摇摇摆摆上岸,用力拍了拍同样左右摇晃的王明华。接着,王明远在周身上下摸索了半天,从裤兜掏出半个因为湿透而变形的麦芽糖块递给王明华,王明华看了一眼王明远,啥也没说,直接将那半个糖块塞进嘴里,然后用力咀嚼。

“你服了吧?”王明远贴耳问王明华。

王明华轻叹一声:“你呀!”

“不服不行,你心里头明白!”王明远嘻嘻笑着,转身离开。

老去的王明华回忆着认识的这个人,往昔与他遭遇时发生的种种,又清晰地浮现于眼前。王科长饶有兴趣地听着父亲的讲述,她觉得父亲的这个战友真是太要强太较真,虽说身为解放军战士应当不畏牺牲,可生命毕竟很宝贵呀!

“这个王明远,给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倔性!”王明华说。他以自己对王明远的认知,猜测之所以当年那份因公牺牲通知书发出却石沉大海,或许是因为王明远与家人之间存在某种不可弥补的裂痕,不然,青春正盛的男孩也不会倔犟得像村子里非要在泥水中扑腾的小鹅。

王强走过去,从桌子上拿起那个档案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沓纸张发黄的资料。入伍登记表,入伍批准书,入党申请书,入党志愿书,立功登记表……接着是一张“革命军人因公牺牲登记表”。

其实,王强出发时就知道二叔极大可能已经不在了,虽然“红旗厂”那边在电话里并没有明说。在厂门口与王科长和小徐会面的时候,他就基本确认了,但因为记不清与这位旁亲有过什么交集,所以心情波澜不惊,一路行来只会偶尔想起该如何给家里的老爷子一个交代。当这薄薄的一张纸拿在手上,排头大大的“因公牺牲”几个字,他才感觉到与死亡直接关联的那份沉重。二叔逝于四十一年前,在当时的无名深山里。一九七八年,二叔只有二十六岁。

“二十六岁,我在干什么呢?”王强突然想。

那一年,王强在医院做总住院医师,他遭遇了一起医疗纠纷,他经管的一个手术病人伤处畸形愈合,复查后发现伤骨附近有一个良性肿瘤,从医学角度讲,这样的畸形愈合极大概率与这个肿瘤有关,但家属却坚持这是一场医疗事故,经管医生责任心不强导致伤处固定不好修复不良,说什么肿瘤完全就是为了推卸责任。医院出面调停,让王强给伤者及家属道个歉息事宁人,可王强扭着不干,说万事就讲一个理字。那一年的年底,王强交出一份转业报告,被骨科主任撕得粉碎。主任在南部边境战争时当过军医,抬着伤员穿过密林时中了流弹,腿骨里嵌着的弹片因为位置不好一直没取出来,所以一旦跑动腿就有点瘸。主任手里团着一把碎纸,跛着腿追王强到了楼梯口,猛地将那把碎纸砸到王强身上,碎纸如雪片般飘飞,伴随主任的吼声:“你这小子,气性那么大!扔下一张纸就脚底抹油开溜!胆小鬼!人这一辈子,什么事情遇不到啊?你以为军装是你想穿就穿,想脱就脱的吗?你现在只有二十六岁,等你过了四十岁,回头看看这些事,再回想一下现在的你,肯定会笑出声!”十九年后的夜晚,大震后的废墟旁,王强把小女孩送他的红泡果一粒一粒送进嘴里,酸甜在口中不停迸发,有那么一刻,他想起过二十六岁那年发生的这些事,他真的有点想笑。

我有二十六岁可以回忆,可二十六岁的二叔化为档案袋和一张张登记表上那个空洞的名字,他没有回忆了。想到这里,王强擦了擦眼角。半晌,他控制了一下情绪,抽出最下方的一张纸,是当时的三线建设指挥部发出的“革命军人因公牺牲通知书”的存底。上面注明,二叔于一九七八年五月八日隧道作业时遭遇山体垮塌事故因公牺牲,再往下看,收信地址是Y省X县红花乡,看到这里,王强立时怔住了,地址错了呀。本应是“花红乡”,却写成了“红花乡”。一阵心惊之后,他忙不迭重新审视二叔档案里其他几张登记表,无一例外都写着红花乡兴华村。在X县,不仅有花红乡,还有红花乡,两个乡相隔三十多公里,花红乡有个兴华村,红花乡有个新华村,因为当地“兴”与“新”发音一样,所以当地人也常将这两个名字弄混。看着“红花乡”这三个字,王强心头往事翻涌,这个错误恰好与耽误父亲获得“一等功臣”待遇的错误,一模一样。世上的事,有时太巧了。

“应该是红花乡收到这个信函以后,查无此人,退回了县里,加上那个年月百废待兴,这事也就搁下了。”王强说,语气里带着肯定。

当年,老爷子从九死一生的异国战场回来当了农民,把一等功的勋章默默藏在亲手打的木柜子底部。王强小时候曾经看过父亲把那枚金光闪闪的勋章掏出来仔细地瞧,那眼神就像看一个绝世珍宝。王涛对四岁的弟弟王强说,父亲之所以那么宝贝那个勋章,是因为勋章是金子做的,可值钱了,只有在战场上立功最多的人,才能得到。“是真的吗?”“当然是真的。”说话间,王涛已经从火灶里扒拉出一个红薯。烫手!王涛一边使劲噗噗吹着,一边双手倒腾将这个烤得焦黑的红薯掰成两半,王强刚接下一半,王涛头上便挨了一巴掌,刚从地里回来的祖母厉喝道:“偷吃有你,干活你就躲着。黄金,你把黄金拿给我看看,你老汉那勋章不值钱,值钱的是有皇粮吃!”跟在祖母身后的二叔王明远,脸上带着淤青的伤痕,衣裤沾染的湿泥显现着乡村少年之间的又一次打斗,祖母说着来气,又使劲拍打了一下王明远,“你也不听话,一天都在外面惹事,好多事情忍忍不就过去了吗?!”王明远咬着嘴唇不说话,片刻转身,拿起屋角的几根干木柴,塞进火塘,一起塞进去的,还有一个比鸡蛋略大的土豆。待到那个土豆烤熟喷香,王明远把它分给两个侄儿。

长大的王强当然记不清这些小时的事情,就像二叔的面目他已经没有印象。但王强知道的是,父亲因为没有拿到立功喜报,所以没法成为县农技站的正式职工,更没法享受“吃皇粮”的待遇;没有组织的认定,村人并不认为父亲是战斗英雄。壮年的父亲常年背着装满小型农用工具的大背篓,早出晚归,独自行走在田间小道上,陪伴他的,唯有同样孤独的月光。直到一九八五年,一位乡里走出去的县中老师修地方志时在县档案馆发现了一张“无主喜报”——因为将投送地址“花红乡兴华村”写作“红花乡兴华村”而“查无此人”。斜射入窗的春日阳光,给早已褪去鲜艳色泽的立功喜报洒上耀眼光斑,这位中学老师突然想起,自己的学生王明远的大哥早年据说去过朝鲜战场,他的名字好像就叫王思远,与喜报上这个名字一样。唉,一张满是荣耀的一等功喜报,竟然变成夹在经年资料里被时间蒙上薄尘的发黄纸张!中学老师发出强烈的感叹,并迅速上报这一重大发现。“革命军人立功喜报”赫然亮相,一时间县城轰动了。已经做了将近三十年农民的老爷子,除了一等功臣荣誉,还在年近六旬时享受到了全民职工待遇。父亲王思远,从一九八六年一月起,成为县农技站的一名正式职工,每月工资八十元。那年,已经当了军医的王强回乡,进门就看见父亲摆了一瓶自酿的红彤彤的杨梅酒,就着几个小菜,自斟自酌,对面还搁了两个空杯子,“这是你婆的,那是你妈的,她们婆媳俩活着的时候也喜欢没事喝点小酒,可惜呀,家里条件好一点的时候,她们又都不在了。”王强明白,当年那张喜报如期寄到的话,父亲很可能是“另一种活法”。

二叔逝去的消息,与父亲的喜报一样,居然都是因为地址错误的原因而数十年无法到达。

来到二叔在大山深处的安葬地,是王强到“红旗厂”的第二天上午,这天也恰好是二叔档案里记载的生日。一大早,王强为了这次特殊的再见,预先做了一些准备,买了一束白菊和一瓶酒。他不了解二叔的生活习惯,只是看见自家老爷子一辈子就喜欢“二锅头”和自酿的“杨梅酒”。兄弟俩总有些共同之处吧,王强想,于是就去超市买了一小瓶“二锅头”。

二叔和那些年因公牺牲的人都葬在“红旗厂”背后的一处大型陵园里。陵园内广植松柏,风吹来,从高处往下看,一片浪涛翻滚。在陵园工作人员指引下,王强很快找到了二叔的墓。令王强吃惊的是,有人已经早一步来了。这是个约莫六十来岁的女人,入时的米色风衣和黑色阔脚裤,穿着浅黄色高跟鞋,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年华的逝去,但从她的五官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娇俏。她在墓碑前摆放了一束鹅黄色的百合花,还搁了一瓶酒,酒液是红色的,微微的阳光下,酒液透过玻璃瓶闪烁红宝石般的光泽。走近了王强才发觉,这瓶酒的瓶底堆积着许多小果子,啊,是红泡果!

“这是穆老师,每年这个时候她都会来,雷打不动。”陵园的人告诉王强。

王强的到来让穆红很意外。快四十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除她之外的人在他生日的这天,前来祭拜。

“你好,穆老师,我是王强,王明远的侄儿。”王强主动自我介绍。

穆红看向王强,眼里分明带着热切,仿若见到久别重逢的故人。

“像,你跟明远太像了,果然是叔侄。”穆红喃喃自语。

“谢谢穆老师记挂我二叔。”王强说。言语出于礼节,有些拘谨。

“我与你二叔的情谊,不必言谢。”穆红笑了,“要是你二叔不出那场意外,我们,也许早就是一家人了。”

穆红的后半句话很突兀,但又在王强的某种意料之中,是呀,要什么样的深情厚谊才能让一个女人数十年风雨无阻地在特定的日子前来看望?二叔若在天有灵,应当能够看见这个心里一直装着他的女人,从青春年少到红颜老去,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长相厮守和白头到老?

穆红从挎包里掏出做工考究的钱夹,打开,伸到王强面前,透明夹层有一张小小的照片,不对,只是乍一看像照片,仔细看,却是一幅图,一幅用铅笔勾画的人物面部素描的微缩图。

“这是……”王强很惊异。

“这是我给你二叔描的小像。”穆红说,“明远的模样,就是再过上四十年,我也记得一清二楚。”

是了,二叔有一对细长明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王强也有这些面部特征,因为微微上扬的嘴角,王强经常被人说长得喜气。看着这幅手描的小图,王强一下子想起二叔家书信封背面那一个个同样用铅笔勾勒得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

“那些年二叔寄回家的信,信封背面那些图,是你画的?”王强试探着问道。

“是的。”穆红点点头。

一九七五年六月的一天,王明远又在埋头写家书。和以往一样,他写信是在野外。部队和当地民工一起,赶在山洪季节来临前全力抢通隧道最关键的一段,施工不分昼夜,现场一片火热。王明远利用午饭后的一点时间,靠在一块岩石上赶着写信,信纸拿信封垫着,不至于磕坏宝贵的钢笔。待王明远唰唰麻利地写完信,才发现信封的背面被紧贴的岩石染上了铅灰色——当地岩石含矿元素高,晃眼一看,就像某个调皮小孩拿铅笔在上面乱涂了好几笔。王明远拿着信封皱起眉头,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打了他一下,扭头一看,是穆红。穆红是附近山民家的女儿,她的父亲和哥哥都在工地上帮忙,她是过来给他们带东西的。穆红一面把一个烙饼塞给王明远,一边对他说:“怎么啦?信封花了?没事,我来帮你!”

说罢,穆红从裤袋里掏出一只剩半头的铅笔,拿在手里晃晃,很自信。原来,外村有一位知青特别擅长素描,穆红打小喜欢画画,所以常常跋涉十多里山路去学素描,两年下来,也是学有所获。只见她刷刷刷几笔,就画出一只蹦跳的灰兔,灰兔的茸毛正好盖住了岩石磕到的那些难看污渍。

“妙呀”,王明远拍手称道。

“你呀,口口声声怨着你的大哥,但你始终还是挂记他。”穆红说。

谁说我挂记那个窝囊废了?亮晃晃的军功章就在那里,却不愿意大大方方去争取该有的荣光,甘心情愿做人家嘴里的“国民党逃兵”,连累我和我妈受尽委屈。没有他,我怎么会经常在村子里挨揍?我们一家子怎么会在人前低声下气?妈又怎么会跟邻居吵架后气昏了头,跌跌撞撞掉进河沟里淹死?

王明远甩出一连串话语。这些激愤的话语在穆红那里已经耳熟能详。

“哎,不说这些了。既然你觉得我画得好,那你每写一封家信,我就在信封后面画点东西。虽然你得秘密地在这里工作,可也要让你的家里人觉得你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他们才放心呀!”穆红说。

王明远点点头,笑了。

穆红说到做到,每三个月王明远往家里写信,她就在信封上画画,画当地的花草鸟兽。时间一天天过去,穆红画到第九个信封,画的正是当地盛产的红泡树。这个季节,红泡果成熟了,除了可以摘下来做零食,还可以泡酒,酒香醇厚带着微甜,王明远很喜欢。那时,王明远和穆红已经彼此认定这辈子“非你莫属”。可一天穆红突然哭着找到王明远,说家里要“以亲换亲”。

“啥是‘以亲换亲’?”王明远急急地问。

“就是把我嫁给那家人,然后人家把妹子嫁给我哥。”穆红抽泣着回答。

闻言,王明远感觉头就要爆炸。他大声告诉穆红,说国家很快就会实行“志愿兵”制度,像他这样的老兵有工资能养家的,他立刻就去上门提亲。

王明远与驻地百姓的恋爱,组织上不支持也不反对。对呀,虽说你不是干部,可你也是二十大几的老兵了,个人问题终归是需要解决的。不承想,穆红的父母坚决反对,因为大山里的头等大事是娶媳妇,娶媳妇很难,有时钱都不顶用,唯有“换亲”才能解决。

怎么办?怎么办呀?三个月后,王明远急得直搔头,可穆红依然气定神闲地在信封背后细细描画着一只长尾鸟。

“怕啥,我认定了你,左右都得是你,不然我豁出命去。”

王明远激动得一把拉住穆红的手。

但穆红没有想到,大半年后,王明远竟然用命救下对他们百般阻挠的父亲和大哥。

从灾难现场侥幸逃回的大哥,惊魂未定地告诉穆红事情经过。隧道塌方以后,一块岩石落下挡住了大部分洞口,三米多高的上方,只露着一人可以趴着通过的空间。本来王明远可以自己先出来。的确,对于身体健壮且军事素质过硬的王明远来说,先倒退几步,然后往前快跑再用劲朝上一跳,双手就能够着岩石顶部,然后手臂用力,脚再跨上去,末了往外一跳,就脱险了。但王明远没有独自跑掉,他注意到那对父子都被洞里掉落的碎石伤到了手,这意味着他们独自攀岩逃生是不可能的。于是,王明远让穆红并不高大的父亲哥哥依次踩着自己厚实的肩膀攀上岩顶。正当王明远准备冲出岩洞时,洞口突然再次发生坍塌,自山腰掉落的岩石把唯一的逃生之路封得严严实实。

“你们与王明远并不在一个工段,出事时你们为什么和他在一起?”穆红想起什么,突然问大哥。

大哥低头,顿了半晌,然后微微抬头,半垂着眼告诉穆红,“这个王明远太倔了,我们父子俩专门跑去,想再做做他的工作,让他不要再打你的主意。”

“真的,在他拿肩膀垫着我们让我们先走的时候,我已经下定决心,只要大家平安出来,就成全你们。真的。”大哥说。

闻言,穆红抱着头痛哭。一天后,救援的人们在乱石之下找到了王明远的遗体。

穆红整整蔫了三个月,魂不守舍。

现实不同于理想。穆红父兄对逝去的王明远的感激是真实的,王明远没能活着出来是真实的,但山村的日子仍要继续,“以亲换亲”自然也得继续。一九七九年的春天,穆红逃走了,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逃到了城里做保姆,后来靠着自己的努力读了美术学院,如今自己在南方经营着一个颇有规模的画廊。

往事并不如烟,烟尘都凝聚成执念。

“我不是每年都来,刚进城最难的那几年我没有来。如今我回到故乡,也就是为了看你二叔,也只有这一件事。”穆红对王强说,“还有,我会选择在你二叔公历生日这天来,是因为不论哪一年,这一天都固定不变。”

离开“红旗厂”之前,王强特意步行两里地去看了那条建好后用于运送军工物资的隧道。这条曾经忙碌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的将近一公里长的铁路隧道,由于如今交通的发达,以及“红旗厂”本身的转型,早已在时代的延伸中渐渐荒废。在见证过二叔生命最后一刻的那处山梁,王强看见了成片的红泡果。是的,这一段时间红泡果正好成熟。王强走到一丛红泡树前,伸手摘下一粒果子,放进嘴里,依然是记忆中那般酸酸甜甜。

王强带着二叔的因公牺牲证明和一小丛红泡树离开了。“红旗厂”曾询问过王强是否要带走二叔的骨灰,他思索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让二叔留在山里,毕竟,那里有着一个男人值得的青春。

王强把带回的那一小丛红泡树栽在自己阳台的花盆里,把那纸因公牺牲证明给了父亲。

老爷子从王强手里拿到这份崭新的证明,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下午。阳光正好,老爷子靠坐在露台的竹椅上,一缕光线让他许久没有表情的面部生动起来。他细细摩挲这张还残留着新鲜油墨气息的纸张,眼神一点点变得潮湿,仿佛这几年间让他稀里糊涂又丧尽为人尊严的沉疴突然不复存在。站在一旁的王强和王涛确定,此刻,老爷子一定读懂了这张纸上所表达的意思。

“喜报……我的喜报……”老爷子突然开口叫道,吐字很清晰。

王强闻言,立刻去房间里翻找出那张早已褪去喜庆色泽的喜报,然后小心翼翼地递给老爷子。老爷子左手拿着迟到四十年的因公牺牲证明,右手拿着曾尘封近三十年的立功喜报,看了又看,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