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华语小说协会主管

“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 《天涯》2023年第2期|李晨玮:燃烧
来源:《天涯》2023年第2期 | 李晨玮  2023年04月07日08:25

编辑部推荐语

《天涯》自1996年改版以来,虽经历世事变迁,却始终以道义感、人民性、创造力作为办刊宗旨。正是如此,才造就了《天涯》的精神与使命。

时间变了,《天涯》的精神始终未变。海南这片土地孕育了《天涯》,这是一个边缘与前沿的存在。《天涯》时时刻刻从边缘处重新出发 ,朝向前沿,也是朝向未来。

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天涯》力图求新求变。《天涯》2023年第2期的“自然来稿里的文学新人”小辑,七位青年作者的八篇小说,都是从纸质来稿和电子邮箱发掘的。在这些小说中,编辑看到了“文坛陌生的新人”具备的自由精神、奇僻思想、锐敏直觉和活泼生命。这些青年作者的文字,似乎回应了李大钊在《青春》一文中的这段话:青年之字典,无困难之字,青年之口头,无障碍之语;惟知跃进,惟知雄飞,惟知其本身自由之精神,奇僻之思想,锐敏之直觉,活泼之生命,以创造环境,征服历史。

今天,我们推送李晨玮的小说《燃烧》。

燃烧

文/李晨玮

出门不久,雪就来了,碎羽状的,迎着面飞。好在车站不远,在雪积厚前,应该能把李芸接回去。快到地方时,看见个人在站牌后猫着,两腿直打颤,脚不停往地上跺。我爸停下车说,这是李芸不?你叫叫。多年没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摇下窗,嘴都张了,一下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干脆直接喊,怎么不找个暖和地儿待着,钻到这后头,怕我们找见?听到声音,李芸探出头来,风刮得她刘海儿乱飞,鼻尖都紫了。她迟疑一下,像在辨认是不是拉客的,认出是我后,顷刻挤出一团笑容。你们来得挺快啊!就是怕你们找不见,才出来等呢。再说,车站暖气不行,在里头也冻得慌。说话间,她拉开门坐进车里,冷气吹得我一哆嗦。

我们没说话,李芸跟我爸聊得挺欢,一口一个叔,跟亲的似的。她扒着头枕,使劲儿把脑袋往前伸。我真担心被拍了照,说我们前排坐仨人。李芸说话南腔北调的,“今天”发的是“津贴”的音,“人”说成了“仍”。我越听越难受。我爸问她,这两年在哪儿打工?她翻了个白眼,叔,谁还打工呀?这不,在太原盘了个店,做母婴生意呢。说着她亮出手机,打开相册滑了十来下,全是店面的照片。听了这话,我看我爸一眼。他脸上掠过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说,不简单,这么年轻就混成老板了,不像我家东凯,书呆子一个。李芸一脸严肃,叔,我跟东凯不一样,我没别的后路,只能靠自己闯。但是东凯,你可得让他继续念硕士、博士,一直往上考就完了。我算是总结出来了,人还是得有文化,不然啊,想法跟不上趟儿。你说是这么回事儿不,叔?没等我爸回话,李芸接着问,对了,东凯现在学的啥专业?我说,视觉传达。李芸说,呵,这专业我知道,热门儿。我有朋友是干这个的,服装打版,属于我的上游产业,挣不少钱呢。我说,我这个跟你说的还有点出入。她尴尬一笑,身子缩了回去。

雪下得又大了些。三两行人埋头赶路,步履匆忙。商铺全拉着卷闸门,有的早贴上了对子。李芸出神地朝外看,不时嘀咕几句,感叹市里的变化。我看着后视镜里的她。擦了粉,皮肤还是透着土色。口红颜色很怪,紫艳艳的,反亮光。小区里那些喜欢泡舞厅的老女人,有时也把嘴涂成这样。她穿一件杂色皮草大衣,毛不顺,结了好些疙瘩。扣子没系,里面仅穿一件吊带,露着大半胸脯。过了会儿,她眼皮逐渐耷拉下来,头随车子四处乱晃。我跟她说,坐火车累了吧,现在赶紧休息会儿。她用力抬一下眼,里头全是血丝,点点头,往后一靠,闭起了眼。

一个小时前,我还在床上迷糊着,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开口便说,李东凯,我能上你家住一晚不?我一下坐起来,你谁啊?她说,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李芸!我说,哪个李芸?她说,你总共认识几个李芸?我想了想,从小到大,叫李芸的,我还真认识不少,哪个也跟电话里这声儿对不上号。她突然来了句方言,我啊,住你房后那个李芸。我这才听出来,噢噢噢,你咋……你要来我家住?!她说,我这不刚从太原回来,准备回村嘛,天气预报说有雪,客车不发了,估计明儿才能走。我在城里也就认识你了,你家方便让我待一晚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她,在地下转起了圈儿。说实话,我们都一块儿长大的,情谊有是有,但这么些年,我们从没联系过。先不说她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对于她突然提出的请求,我也是瞬间成了丈二和尚。我随便组织了点儿语言,稀里糊涂说了一堆,大致意思是:我家没空房,你来可能不太方便。我心想,是个明眼人,肯定能听出这是婉拒的意思。哪知道她竟顺着台阶往上爬,说,我睡沙发,打地铺都行,咱都老乡,上你家住一晚,你不会不愿意吧?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弄,跑出去问我爸。没成想,他倒挺乐意,悄声跟我说,李芸啥条件你还不知道?咱不让她来,她能去哪儿?你指望她花钱去住宾馆,她舍得吗?人家小姑娘出来闯社会不容易,咱以前在村里都是邻居,让她来家里住一天,还叫个事儿?

去接李芸的路上,我爸问我,你俩有些时候没见了吧?我想了想,差不多有五年了,上次见还是在老家。那年清明,我们回村扫墓,我爸给我一摞软纸,让我在上面打圆孔。我劲儿使大了,模钉穿透软纸,扎在石砖上,尖顶钝了。模钉就这一个,还剩一半没打,借也不好借,院里人都没回来。我爸让我去屋后看看红祥叔家有没有。我来到他家,刚进门,看见李芸在院里站着。她那时还不满十八,染了一头紫发,波浪大卷儿。天还没暖和呢,她就急着把肉露出来了。她手里拿个疙瘩手机,放着首《爱情买卖》,身边停了辆鬼火,上面坐着个男的,一头绿毛,年纪也不大。

李芸看见我,关了歌走上前说,东凯,好久不见,你回来烧纸?她的手伸进破得不成样子的破洞裤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摇摇头说,忘了,你们城里小孩儿好像不抽。只见她跟坐在摩托车上那男的说了句话,他便把一盒口香糖撂了过来。她说,给你这个吧,炫迈,贼甜,嚼一上午还有味儿。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看见她这副样子,话都没敢说。她跟之前变化太大了,她跟那个男的,穿着打扮很像混混。我们学校门口也经常出现这种人,他们总是扬言要揍谁谁谁,我每次看见都躲得远远的。我看都没敢多看她,摇了摇头,径直进了里屋,找红祥叔要上模钉就跑走了。李芸明显有点儿愣,一脸懵相看着我离开。我到了家还在想,刚才看到的人是李芸吗?

我跟李芸很小就认识。她大我三岁,在村里住我家房后。我们院是个大合院,里头住了十来户人,最西头有间磨坊,是我俩的秘密基地。我们约定,要是想找对方玩,就在山墙根底下学狗叫,听到后在磨坊会合。李芸嗓音沙哑,比别的女孩子都粗,以至于她模仿的狗叫太过逼真,我时常难以分辨是真狗在叫还是她在释放信号。她一个女孩子,淘得很,老是带着我,上山下河,抓鸡爬树,打鸟掏窝,满村子地疯,痛痛快快耍一天,我回去准尿床。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跟她玩过家家。她当皇额娘,我当太子。她脑洞大,常给我编故事,又是夺嫡又是逼宫的,比电视里演的还精彩。有时她要当医生,我自然就成了病人。给我“扎针输液”的时候,我乖乖躺着,任她摆布。她扶着我的手,鼓捣来鼓捣去,拍拍打打,怪舒服的,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那时候我们几乎很少有零花钱,但李芸不一样。虽说不多,但她的兜里时时能掏出来五毛一块。她这钱,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而是自己挣的。挣钱的法子,她从不外传,我们羡慕都羡慕死了。不过她大方,买了东西绝不吃独食。一包大卫龙,两块钱,二十根。她把我们全召过来(包括比她大的),列队站好,训一番话,再开始发辣条。每人都拿一根后,袋子里还剩一些,她自己往嘴里塞一根说,嗱,李东凯,这些全是你的啦!我一口气把好几根辣条全卷进嘴里,看着他们眼红的样子,神气又痛快。

过些日子,我上了小学,惊奇地发现,村里的孩子都在学校,唯独没有李芸。我问她,为什么在学校看不见你?她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噢,我是不用上学的。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忙。我说,什么事情?她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后来我爸告诉我,是李红祥不让她上。

先说说李红祥吧。他爸娶了他二表姑奶奶的孙女,生了他。刚开始没啥事儿,后来一只脚越长越大,另一只脚却不长了,所以走路有点儿跛。脑子也不灵光,傻倒谈不上,就是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别人脱口而出,他得多琢磨一会儿的程度。像他这种情况,村里有好几例,大多是以光棍的身份,早早结束短暂的一生。但李红祥不一样,在他四十岁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跟着包工队来我们这儿修隧道的河南女人。女人挺年轻,长得有几分姿色。俩人没勾搭多久,她竟然要跟了李红祥,前提是,男方得拿出两千块彩礼。李红祥还以为捡到宝了,粜了全部余粮,又在村里三块五块地借,终于把河南女人娶进了门。八个多月就有了李芸。李红祥不懂,可村里人都知道,这媳妇有鬼。果然,月子没坐够十天,河南女人跑了。直到很多年过去,李芸已经进入社会闯荡,河南女人才因为多次骗婚被抓捕入狱。

我上学后,中午需要午休,李芸却总在屋外学狗叫。我走出去,她说,你怎么睡觉了儿子?我今天下班迟,因为做了好几台手术。我现在给你做饭,你吃了再睡,好吗?我无奈地站在她身后,看她手忙脚乱地摆弄石头跟树叶,嘴里不停念叨,儿子别着急,马上就好。喏,给你一片面包,你先垫垫。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木头说,我不能陪你玩了,我该上学了。她停下手里的活儿,失落地转过身,那好吧,妈去送你上学。她把我送到学校门口,叮嘱我晚上早点儿回家吃饭,她给我做大餐。我放了学,来到我们的秘密基地,发现她真的做了一桌子菜,花花绿绿的,还有汤,摆得非常整齐,卖相也不错,就是不能吃。

几乎每天下午,我去上学后,她都一个人在那里做饭,从天亮做到天黑。

等我长大一些,再也不屑于跟她玩这种幼稚的游戏。她也有了别的事情要忙。我常看见她背个大背篓,跟在李红祥身后,去山上捋连翘。李红祥虽然反应迟钝,但打起人来异常敏捷,李芸要是走得慢了,他甩过去的一巴掌足以把她掀翻。那时候李芸白天捋连翘,晚上翻蝎子,到点儿还得喂猪。她喂猪时,我跑过去看,她一个劲地赶我走。我说,你喂猪还见不得人啊?她悄悄给我使眼色,让我看她家后门。李红祥半个身体藏在门里,正眯着眼睛瞅我。

那天,我在教室上课,突然感到腿上一阵痒。低头一看,是李芸在用手抠我。她蹲在后门口,一半的身子已经进到了教室,龇着牙冲我傻笑。我悄悄问她,你来这儿干啥?她把指头竖在嘴前嘘了一声,指指我的草稿本,继续傻笑。我扯下一张纸,又给了她一支铅笔,她便趴在地上开始记录黑板上的内容。她握笔的手法很笨,写字更是别扭,笔顺完全不对,跟画画一样。老师在黑板上写什么,她都誊抄在纸上。下课铃响,她以最快的速度跑走,假装在广场上荡会儿秋千,第二节课上了,再迅速跑回来。我放了学,李芸在路上拦住我,问我可不可以把以前的课本借给她。我说,当然可以,你要是有看不懂的,就来找我问。没想到她还真不客气,老是大半夜在外面学狗叫,我出去,她抓着我就问,分母为什么不能为零?多音字是什么?有时,则是磕磕巴巴地给我背诵《登鹳雀楼》……每学期还没结束,李芸就来找我要旧课本。我有次问她,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说,让你来上学?她说,我闲着没事干才去学校玩的,真让我上学,我还嫌不自在呢。

但她基本上每天都会抽时间来学校听课。她知道我的草稿本也不够用,所以我给她的每一张,正面反面她都密密麻麻地写满,才再跟我要。有一天,李芸正趴在地上专注地记笔记,突然扑通一声摔进了教室,伴随着惨叫,整个人蛤蟆一样伏到了地上。我抬头一看,李红祥怒气冲冲地站在她身后,满脸通红,一身酒气,指着李芸骂道,你妈的×,你不回去喂猪来这儿操你妈的×来了?麻溜点儿给老子滚回去,小心老子拧断你一只胳膊!李芸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半根铅笔在鼻孔里插着,成串的血从另一个鼻孔喷出,滴在地上能摔成一个硬币大小。同学们都被吓得不轻,女老师迟迟不敢靠近。李红祥揪着李芸的耳朵就走,她跟在李红祥身后,一声没敢哭。

后来换了座位,我搬到前排,还是习惯朝后门看,那里总是空落落的。但我仍期待着,也许哪一节课,她就过来了。到了冬天,老师让把前门后门都关上,我便知道,她更加不可能出现在那里。

我上五年级时,李芸翻蝎子卖了些钱,在收破烂那儿淘了一套旧书,又小又厚,纸张泛黄,翻起来脆脆地响。有的还是盗版,得从右往左翻。她经常躲在磨坊里看,一页一页地翻着,聚精会神,有时一个下午都不出来,我都不好意思打扰她。她爸在外面喊,她才急匆匆丢下书跑回去。我偷偷翻过一回她的书,生僻字不少,看起来挺困难。我问她,这里面的字你都认识?她说,不认识的多哩!但我会猜啊,大概意思能看懂就行。不过你看,这些书大多没有封皮,后头也缺页,到底缺多少,我也搞不清。有时我估摸着,故事到这儿应该完了,但前面好像还有一些事儿没交代。比方说这本,第一页这个男的就把他第四个老婆×死了。直到看到他第六个老婆死掉,我才明白,他的前六个老婆都是被他搞死的,因为书里说了,他下面那东西是个钩子……我打断她,什么是×?她说,小孩子别问那么多,我跟你讲重点呢。这里头有个女的,她被自己的男人×,这没什么说头。可是她又跟她男人的兄弟勾搭,你说这是不是不守妇道?最不要脸的是什么?她竟然跟她男人的大伯乱来,这简直是一个荡妇!最后,她男人的爹气不过,一刀把她捅死,后面就没了。你说,故事到这儿是不是该结束了?我说,既然这女的死了,应该就完了。她说,我也觉得。那这样的话,这书还真没什么看头。我再跟你讲讲下一本,外国的,这里头的人名长得呦,记都记不住……

后来的一天,李芸竟然又出现在教室门口。我扔了个纸团给她,问她怎么还敢来。她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画了几个大字:猪卖了!不用wèi了!我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她回我一个鬼脸,就认真听起了课。李芸记笔记太入迷,下课铃响了,她还在写。同学们一窝蜂跑出去,像看猴子一样把她围起来,轮番说着嘲弄的话。我跟出去,看见李芸的皮筋被人薅了下来。几个男生你丢给我、我丢给你地戏耍她。李芸十分恼怒,披头散发地在人群里横冲直撞,看上去像一头暴怒的野牛。

最终,他们把皮筋扔上房顶,一溜烟跑回教室,扒着门向她挑衅。我立在篮球架下,看着李芸用手擦去身上的口水,失落又无助地离开。

等李芸的乳房真的像地雷一样隆起时,按她的年纪,初中都该毕业了。那时她可以独自去镇上赶集,花的都是自己的钱。每到赶集的日子,她就会穿上花衣服,去镇上逛一圈,天快黑了才往回走。那时我就在村口,眼巴巴地张望着,等她带回来的酥糖和雪米饼,有时则是炸鸡腿和橘子粉。后来,村里的小孩都知道李芸独自去赶集这件事,他们甚至嚷嚷着要跟她一起去。我笑话他们说,你们学李芸干吗?你们有去镇上的车票钱吗?就算你们能去到镇上,兜里那点钱,连一根鸡腿的骨头都买不上吧?哼!

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李芸给我带回来一把玩具火枪。这种枪很贵,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大方。她问我,喜欢吗?我太兴奋了,没顾得上回答,戏耍着朝她脑门开了一枪。火枪的声音很大,我们都吓得一颤,枪口还喷出来一股黑烟,全扑李芸脸上了。我以为她会生气,赶忙道歉。但是她却笑了笑说,不要紧。随后,她扶着我的肩膀,把我拉到墙角,深沉地注视着我。她很久都没有说话,我不知道她这么做是什么意思。我想离开,但她的个子高我一头,浑身都是力气,被她按着,我连一丝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她身上已经开始散发出成年女性才有的味道——一种咸腥味,随着她的呼吸,一阵阵朝我扑面而来。她突然开口,李东凯,你想知道舌吻是什么感觉吗?我愣了一下,舌吻是什么?她说,就是亲嘴,然后用舌头打架。我摇摇头说,你可真不害臊。她说,很舒服,你试试就知道了。我用力往外挤,她一把将我按回原位,试一下嘛,我求求你。说着她就将大嘴亲了上来。她的舌尖沾满唾液,像一条湿滑的水蛇,撬开我的嘴唇、牙齿,直抵口腔内部。她搅动我的舌头,示意我做出配合,但我不敢动,只能默默等待她撤离。我不懂她为什么要和我做这样亲昵且羞耻的事,我猛然觉得她让我很害怕。她的舌头在我嘴里搅了好几分钟,抽走的时候,我嘴里有一股她嘴里的味儿。她咂巴几下,愈发深沉地对我说,李东凯,你知道吗?是你救赎了我。救赎——这个词嗡地一下灌进我的脑子,就和她强吻我是一样的强烈、震撼,以至于我当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过后很久才感到不可思议。她嘴里怎会说出这样高级的词?尽管我不懂它是什么意思,但在某个瞬间,我好像心领神会了,我竟暗自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拜感。她一遍遍地重复,像是要把这句话刻进我的脑子。我呆站着,无力,涣散,和有次意外落入池塘,挣扎着爬上来之后,明确地意识到我经历了一次死里逃生是同样的感觉。我渐渐地回过神来,问她,救赎是什么意思?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我也说不清楚,但你要记住,是你救赎了我。她说得铿锵有力。我真的应该感谢你,你是我一辈子的朋友。不过,很遗憾,等过几天,我就不能跟你一块儿玩了。别人在城里给我找到了工作,我要去上班。等我挣上钱,还会回村看你的。

三天后,一个清晨,李芸正式和我告别了。她提着一小包行李,上了她爸的摩托车。经过我时,她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扭在另一边,刻意躲避我的眼神。她就那么走了,没几分钟就消失在山路尽头。过了大半天,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陡然间有种惘然若失的感觉。那种感觉太要命了,就像远远地被炮仗炸了一下,疼倒不疼,但很久都缓不过劲儿来。从此,没人在我家屋子后面学狗叫,没人在教室后门口偷听了。我路过她家,总要驻足看一会儿,那里每天只有李红祥一个人进出。她的书还藏在秘密基地,被老鼠啃得不成样子,我把它们转移到了更安全、更隐蔽的地方,想等她回来向她邀功。那时候她一定成了有钱人,说不定一高兴,就赏我一包辣条吃。村里有个人问我,李芸呢?我答,去挣钱了。他嗤笑一声,满脸不信,可拉倒吧,她能挣到钱?我怎么说他都不信。我给了他一拳,他还是嘴硬。

但李芸说的城里究竟是哪个城,我一直没搞清楚。小学毕业后,我妈带我进城上初中。这个城很小,从东头走到西头,骑车只要半个多小时。我在这儿生活了很多年,从没碰见过李芸。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童年的好朋友去了哪里。我有时想,也许她已经挣了很多的钱,远走高飞,在更大的城市买了房子、车,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把李芸接回家,她跟我爸妈在客厅聊天,我在卧室里没事找事地忙活。我爸喊我,出来跟李芸说会儿话,这么多年没见了,叙叙旧。我出去,跟她面对面坐着,几句过后,就再也找不到话题。到了晚上,李芸问我,要不咱出去喝酒吧,我请。我连忙推托,她拽起我就走。年关跟前,饭店大多歇业,我俩在外头哆哆嗦嗦游荡半天,可算逮着个羊肉馆。我不怎么会喝,想着法子躲。她一个人干了半斤酒,开始谈什么P2P、中美贸易、定向加息,说得天花乱坠。我插不上嘴,想早点儿回,她越说越来劲。喝到深夜,雪停了,店里就剩我俩,老板坐在吧台里嗑瓜子儿,半分钟往这儿瞟八回。我脑袋已经晕了,跟她说,咱就喝到这儿呗,以后再聚。她也差一步就歇菜了,站起来时,突然一头栽我怀里,东凯啊,以后怕是少有机会见面啦。我低头看她,酡红的脸颊贴在我脖子上,微微发热,眼眶里酝酿了一片泪花。她的鼻涕流下来,一头黏在我衣服上,另一头还连着鼻孔。我歪着身子,又想把她从我身上弄走,又怕她跌下去。我说,怎么会呢?你就在太原,要是想聚,跟我说一声就好。李芸毫无征兆地哭了一声,从我身上挪开,沉默了很久。我都是骗你的,我怎么可能开得起店?我他妈的文盲一个,还配当老板?她说这话,我倒没有很意外,好像心里本来就觉得她开不起店似的。我摸着她的肩,安抚着说,打工也挺好嘛,社会上哪儿有那么多成功者?我以后大学毕业,不照样去给人家打工?你听我的,就在太原好好干,日子肯定是越过越红火的。李芸擦擦泪,开了年,我就不去太原了,准备去广东闯闯,那地方大,出路多一些。我说,那地方可不好混,你能行吗?有熟人没?她说,路子都是自己闯出来的,能指望谁?我说,也是,那你去试试。咱现在先回家,不早了。她拍着我的肩说,东凯,我没什么亲戚,认你当弟弟好不?以后你走上社会,遇到啥困难,姐要是能在那边混出个名堂,指定尽全力帮你。我啥也没想,应和着答道,行行行,没问题,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姐,我就是你弟。能回了不?

第二天起床赶车时,她顶着张肿脸问我,我昨晚上喝多了没干啥吧?我逗她,怎么没干,唱大戏呢,《小二黑结婚》,“小芹”愣是要唱成“小芸”,掰你几回掰不过来。她一笑,起一脸细褶儿,跟丝瓜似的。

年初八,李芸发来短信:东凯,代我向叔问好,同祝你新年快乐。我已跨过黄河、长江,即将奔赴广东。相信不久的将来,我就能闯出一片天地。遥祝你未来一切顺利!常联系。芸。

我想,她还真有魄力,说去就去。我回复她:好的,在外面照顾好自己,祝你早日发大财。

李芸走后,日子过得很快。我考研,准备毕业设计,很忙,一年下来跟她联系不上几次。过中秋时,李芸打来电话,我还以为送祝福呢,结果她说在东莞有个好项目,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干。她没说具体做什么,只是一个劲儿保证,一年一百万不是问题。我说,我现在还是学生,暂时不考虑这些东西。于是婉拒了。过一阵子,她又找我,让我一定得做,她都提了一辆大奔了,明年就买房。她说得太玄乎,我问我爸,他告诉我,千万别掺和。无奈李芸疯狂电话轰炸,软磨硬泡,咱都是老乡,亲姐弟,我还能骗你?你要是不加入,就后悔一辈子吧!今年过年我去找你,咱好好说道说道,你千万得来……

我不知道怎么办,索性把李芸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毕业后,我没留在大城市,进了老家一家杂志社当美编。活儿少钱少,每月一期选题,保质保量完成就行。那次社里策划了一个关于古建筑的选题,社长安排我实地观摩市内现存的古村落,设计几幅作品当封面。但这几年,市里工程干了不少,旧房子几乎全扒了,剩下的要么是破墙烂瓦,毫无美感,要么是新房子贴古砖,非驴非马。一连半个月,我满城游荡,画了几张都没过审。临近最后期限,整个人不由得焦虑起来。晚上失眠,看书不顶用,越看越精神,只能光着脚在地下来回踱步,走到后半夜才有困意。那天睡着后,我被周公带到了一个地方:大合院,西边开门,东头是一间磨坊,南北整齐排列了十来间瓦房,灰砖青瓦。瓦房屋门紧闭,院内杂草丛生,一片破败之景。我看了会儿,觉得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时想不起来。扒着杂草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间房前。墙上贴了绿春联,色彩已十分浅淡。对开木门,门栓上挂着一把铜锁,锁身有绿痂。看着下面高至膝盖的门槛,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常常使劲往里推门,从下面的缝隙钻入屋内。一瞬间,我如梦方醒地意识到,这儿是我家老屋。

门栓仍保留着原先就有的弯折痕迹。我用力推,木门和门槛之间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大缝。还不确定能不能和小时候一样轻易地钻入屋内,我就将双腿迈进了缝中。缓慢地,脚后跟向里滑行,身体躺下来,膝盖、大腿、肚子、胸脯、脖子,接连穿过这条狭窄的缝隙,最后,额头扫过木门,我完完全全躺倒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我进来了,还和当年一样轻松。房间里一片昏暗,看不到墙壁,更没有遗留的家具物什,仿佛涉足一片未知之境,空洞、悠远,令人胆寒。

你是谁?房间里倏地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声音极近,就在耳边,但也极远,像我在城里听到山上传来的钟声那样,回荡很久,慢慢消散。我向声音发出的位置看去,女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我看不清她的身形相貌,却没有半分恐惧,甚至觉得,她是我非常熟悉的某个人。我反问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没有说话,又向前几步,逐渐朝我逼近。窗外的微光打在她脸上,在我即将看清之际,一阵突如其来的尿意冲淡了她的容颜。

老屋。女人。这个诡异的梦并没有像先前做过的一样很快消散,女人那张若隐若现的脸持续地在我脑袋里闪。我跟我爸完整地陈述了这个梦。他的意思是,我最好能回去一趟。一是我们多年没有回过村,他听村里人说,这些年暴雨异常猛烈,很多房顶被冲塌了。再者,村子里有几座清代遗留下来的老院子,保存得还算完整,说不定会对我绘图提供参考。最重要的一点,我爸很信那些东西,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你知道吗?老屋在召唤你。

我和社长请了假,独自开车回村。在村口,我碰上了余叔,那时候抡着大锤砸石头的他,现在成了村委会主任。他把车拦下,问我姓甚名谁,来他们村干啥。我讲出我爸的名字,他不禁感叹光阴流转,物是人非。他说,有些年头没见过你了,现在回来办什么事?我没跟他讲太多,说想看看老屋的情况。他拍拍干瘦的胸脯,完全不用担心,我有事没事就在村里巡视,你们老屋好着呢。我说,院里还有人住没?他叹口气,咋跟你说呢,有是有,就是……算了,我跟你一块儿过去吧。

路上,余叔亲切地问我,城里住得可舒服?做什么大生意?我说,咱先不说这个,你跟我讲讲,院里住的什么人?余叔说,李芸你还记得不?我说,李芸?余叔说,前段时间她回来了,听说没?我说,没听说啊,她不是在广东?余叔说,是呀,四年前过去的。刚开始还好,月月往家寄钱,村里人都说,这姑娘有点出息,知道惦念她爹。谁知道过了段时间,李芸突然没音儿了,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咋也联系不上。李红祥干着急,还是咱村老张主动说,他儿子在广州念大学,能帮着找找。老张的儿子照着地址找到她原来的工厂,里头的人说李芸早不干了。至于后来去哪儿了,没人知道。这不,整整四年,这姑娘就没回来过,李红祥去找了两回,连根毛都没捞着。村里人都传,怕是早死在外头了。李红祥连冢都给她垒好了,谁知道今年刚过完年,她跑回来了,浑身是伤,血都干成块儿了。我踩了一脚刹车,叔,你没逗我吧,你说的真是李芸?余叔叹口气,我也没想到,那么活络的一个大姑娘,突然就这样了。我说,她没说在外面干了啥?余叔说,咋说?疯球了!谁都不认识,看见人就打,跟报仇似的。有时候跑出去不知道回来,我们都得帮着找呢。

余叔说得我心咚咚直跳,踩着油门往前开。余叔凑到我跟前,神秘兮兮地说,我瞎猜的,你别跟旁人说啊。他把声音压到最低,这姑娘估计是进了那种组织了,拉人头的,你知道吧,那里头的人可不是一般的狠啊!你完不成任务,就揍你,你想跑,还跑不掉。这姑娘能逃出来,天知道她遭了啥罪。李红祥一把老骨头,管不住她,你们院正好有间空磨坊,李红祥就把她关进去了,吃喝拉撒睡全在里头,到点儿送饭。

我还是不敢相信,下了车,一路小跑朝老屋赶。进了院里,地上全是黑乎乎的草灰,我问余叔,这里失过火?他说,倒也不是,你们这合院多少年没住人了,草长得快有一人高。李红祥嫌送饭不方便,就烧了。这里头都是干蒿草,烧得很快,上次他点着,大火窜起来,控制不住,一路从大门烧到里院,幸好我跟栓子路过,帮着扑灭了。他给我指了指,你看,还差几米就烧到磨坊了。

灰烬之上,有一条人走出来的小路,我们顺着小路来到磨坊前,一阵强烈的腐臭霎时灌进鼻腔。门栓插着,上头挂了把锁。大门左侧,一架木格窗户嵌在墙体里,先前上面糊的是麻纸,我小时候经常用唾沫沾湿指头,在上面抠出一个一个的小洞,现在改成了玻璃,泥斑和扬尘粘在上面,几乎看不清室内是什么样子。门的右侧是和左边一样的窗户,不同之处在于,左下角挖了一个小口,有扇门,门上钉着插销,我一拉就拽开了。

看见里面,我腾起一身鸡皮疙瘩。正中央还是那个大磨盘,上面搁着一个尿盆和一团衣服。屋子一角铺了条褥子,褥子底下垫茅草。一个女人坐在上面,左腿伸直,右腿屈着,头发披散,几乎看不清脸。见我拉开小门,她立刻起身奔向这边,从小口伸出一只黢黑的手来,嘴里嘟囔着,肚饥,肚饥。我被她吓了一跳,赶忙往后撤半步,小声喊她的名字。余叔再把我往后拽一点,别跟她说话,她已经不认人了。余叔将那黑手硬生生推回去,关上了门。

老屋的锁锈了,钥匙捅不进去。我砸开锁,进入屋内,灰尘从头顶落下,呛得我咳嗽几声。天差不多黑了,屋里没通电,我打开手电筒照了一圈儿,一切照旧。我正计划将屋子拾掇一下,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房门口停止。我朝门口看了一眼,一个人正扒着门朝里张望。我看不清那人是谁,刚想走过去瞧瞧,一束手电光打在我脸上。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走进来说。他比之前老多了,头发掉得精光,背驼得厉害。我说,今天下午回来的。他说,回来干吗?我说,看看屋子。他说,晚上住哪儿?我说,再说吧。他点点头,也用手电筒照了一圈屋子,瘸着腿往屋外走。我轻声说,李芸她……噢,她让人打傻了,他看了一眼磨坊说。我问,没上医院看看?他哼哼笑了几下,提着饭桶走了过去。

从外面拉一下开关,磨坊里就亮起了灯。听到声音的李芸开始拍打小门。他拉开,李芸迅速把饭盆伸了出来,他倒了一碗汤面,塞回去。

我走上前,她现在怎么样?他说,能记得吃,其他啥也不知道。我说,能不能把她放出来?他瞪我一眼,你要干啥?我说,跟她聊会儿。他说,那不行,到时候跑了,我撵不上。我说,我给你撵呗。他打量我一眼,关上门,走出了院子。

我打开小门,看见李芸在里面狼吞虎咽地吃着。想象中,她会对我打扰到她吃饭的行为感到暴怒,愤恨地冲过来,给我一记重拳。但显然,她目前无暇管我。喂!李芸,你过来。我喊她一声。她只看我一眼,嘴舍不得离开饭碗,一口接一口地吃,到后面干脆端起碗往嘴里倒。她把碗从脸上摘下来,一点儿不剩,油花莹莹反着光。她打了个饱嗝,起身去水桶里舀了一瓢水洗碗。嚯,她竟然知道洗碗。

她跪在地上,撅着屁股,用指甲在墙上划。墙上已有很多道划痕,隐隐沾着血迹。她划了很久,尖锐的嘶嘶声听得我浑身难受。她终于察觉到身后有人,缓缓站起身,朝我走来,似乎有些疑惑,怔怔地盯着我,想看清,又不敢靠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我怎么也无法相信她不认识我。我试探着问,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怯怯地说,知道。我说,我叫什么名字?她把手指竖在嘴前,嘘,等会儿天上的神仙要下来找我,你不要大声说话,小心他跑了。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近点儿?她往前挪几步,整张脸贴在小门上。

灯光在她脸上割出一条明暗的分界线,她静静地站着,不敢看我,眼神不自觉往下瞟。突然,她理了理头发,将杂毛全夹到耳后,说,原来是你呀,好久不见。我说,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忘记我。她说,怎么不进屋坐会儿?我说,你先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她一瞬间愣住了,嘴巴微张着,半天合不上。她极力想了会儿,小声用猜测的语气说出一个我没听过的名字,并且还附和一句,我说对了吗?我说,得了吧,就会放屁,看来你是真傻了。

李芸的头,像皮球,一脚踢百货大楼。百货大楼,卖皮球,卖的就是李芸的头。李芸的屁,惊天地,一屁崩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闻了这股气,感觉很满意……我把当年的小伙伴给李芸编的顺口溜念出来,笑得前仰后合。我以为李芸肯定能记起来,毕竟那时候他们一见到李芸就这么念。李芸往前跑,口号在后面追。李芸跑回家,口号跟着跳进院内。可李芸睁着圆圆的眼睛盯着我,一副不明事理的样子。我在尴尬中结束自己的笑声。她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傻子。

她哼了一声,你吵死我啦!转身坐回了褥子上。

夜色浓重,院子淹没在一片朦胧里。时间不早了,我最后看了李芸一眼,没有跟她告别,关上小门朝院门走去。

谁放得响,当校长。谁放得臭,当教授……李芸突然开始默念接下来的口号。我立马奔回去说,李芸,把你刚才念的再念一遍。

我念什么了?我没说话呀。她歪头坐着,甚至不愿看我,专注地用大拇指把其他指甲里的污垢弹出来。

快点儿,再念一遍。

让我好好想想。她仰面朝天卧倒在褥子上,很久都没有动弹,连胸腔的起伏都没有,简直像一具浮在河面上的死尸。

在她不远处就是那个大磨盘。从前她做好的菜就搁在上面,等我放学来吃。我返回院子里,捡来一大把石块和木头,对她说,你来看看这些宝贝。她一下子弹起来,踉跄着走到我跟前,两眼放光。这是面包,我把一块木板举在她眼前,你饿的话,可以先拿这个垫垫。还有这个,鸡蛋,你说的,石头就是鸡蛋。喏,树叶可以当青菜,木棍可以当烤肠。不过你最喜欢做的是土豆丝,你把黄色的尿素袋子切了,跟我说,这就是土豆丝。你还非要喂我一口,我不吃你就把我卖到河南。

李芸的眼神像被锁住了,长久地停留在这些东西上。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紧接着开始费力地沉思。她飞速地瞟我一眼,又瞟一眼。她急促的样子让我感觉到下一刻她就会把那些久远的记忆打捞起来,大声喊出我的名字。她的手竖在空中,蠢蠢欲动。突然,她大叫一声,一把将我手里的东西夺走,跑回去,掀起褥子,将它们挨个掖在下面。

咣当一声,一只碗朝我飞来,砸在窗户上,玻璃应声碎裂。你走!别在我这儿!她怒吼着,操起身旁的东西轮番朝这里砸来。冷风立时灌进屋内,使她的头发飞扬得更加糟乱。她嘶吼起来,尖锐的叫声十分刺耳。她冲到我跟前,用力拍打窗框,面色狰狞地吼叫,唾沫星子全飞溅在我脸上。给我滚!离开这儿!爬开!

我伸手进去揪起她的衣领。李芸!你他妈装什么装?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李东凯,我他妈李东凯!

我被李芸激得瞬间来了脾气,扯着嗓子骂她。整个院里都回荡着我的骂声,整个村子都回荡着我的骂声。她被我吓了一跳,什么话都不敢说了,眼泪也快要流下来。她跑到墙角坐下,蜷着腿,把头埋了下去。

我很久没有这样大声地和人讲过话了。我点了根烟,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说,李芸,你好好想想,是谁趴在教室门口听课?是谁总是撕我的作业本?又是谁给我讲田小娥的故事?呵呵,你肯定不知道吧?你的故事只讲了一半。我记得,我在学校尿了裤子,没敢跟我妈说,站在大太阳底下晒。你走过来问我,裤子怎么湿了?我当时真是羞死了,骗你说掉进池塘里了。但是你太讨厌了,一下就把我戳穿了,你说你都闻到臭味儿了。后来呀,你就帮我把裤子洗了,让我穿着你的花裤子,在外面藏了一个下午。这件事情,我妈到现在还不知道呢。说着,我感到鼻子一阵酸涩。李芸的身影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里,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头埋得越发低。我为她关闭了磨坊里的灯,黑暗随之将她吞没。微弱的月光散布下来,被窗格割碎,漫在磨坊的地板上。我将要离开时,李芸踩着月光走来了。她站在窗前,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感觉股股热气朝我涌来。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草螟的叫声。阵阵冷风吹进屋内,报纸拍打墙壁,清脆地响。她没说什么,我也没说什么。她哭了,我听到虚无中传来她啜泣的声音。我抬头看天,繁星满空,亮闪闪的,颜色各异。这样的景象,在城市里早已绝迹了。我记不清已有多久没见过星星。我看得正入迷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将我嘴里的烟捏走。一个火星在黑暗中从我这里移动到了她那儿。火星猛然增亮,紧接着她咳了出来。我忍不住笑她,你慢点儿,没抽过烟吗?她咳了好几声才停下,没有说话,连着抽了好几口。烟雾徐徐从她嘴里滑出,在月光下弥散,游弋,消失。

我把车开得很快。窗户敞开着,风呼呼往里灌。有点儿冷,但这么吹着很爽,有种被山风剥蚀的感觉。远光灯划破夜幕,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照不到一个人。电台里放了首布鲁斯,听起来还不错,我一直在等主持人说这首歌叫什么名字。但直到切换到下一首曲目,他都没告诉我。渐渐地,我开到了村子对面的山头,整个村子都出现在我的后视镜里。我停了车,眺望对面。山已被黑夜吞噬,村庄如一条腰带,横亘在山的中间。村子里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但极为黯然。因为在漆黑的夜幕里,有一片更大的火光在老屋那里燃烧、跳跃,绚烂又醒目,近旁的天空都被映成了橙色。看着那抹艳丽的色彩,我突然想起,我不止一次见到过这种景象。小时候我被李芸追赶,她紧紧地跟在我身后,扯着嗓子叫我停下。我从一米多高的石塄跳下,心想着一定能把她甩开,但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我转过身,朝她做了个鬼脸,拍拍屁股说,你永远也追不到我,她抓起一把土,顺着风扬到我身上。我被尘土眯了眼睛,冲过来找她算账。我们在地上扭打成一团,我抓着她的胳膊,她绞着我的腿,谁也动弹不得。打累了,我们喊三二一,一起松手,瘫倒在土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气,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掉。当太阳整个儿藏进山里之后,天幕上也会出现如此一般的橙红。但那团橙红转瞬即逝,天紧接着就黑了下来。

打着寒颤抽完一支烟,我发动车子,撕开夜幕,继续朝城市进发。

【作者简介:李晨玮,青年写作者,现居长沙。曾发表小说、诗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