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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周之星 | 孙骏毅:咬秋(外一篇)(2022年总第34期)
来源:华语小说网 |   2022年09月09日09:41

本周之星:孙骏毅

孙骏毅,苏州小说,写作教师。著有散文集《深宅蔷薇花》《黑白情调》,长篇纪实文学《北极圈内的生死角逐》《葑溪贾客》《城市责任》《古城火种》《犹有花枝俏一一白丁香烈士传》等,曾获省以上报刊文学奖。

 

作品欣赏:

咬秋(外一篇)

秋意是用来咬的,咬一口才知道秋的滋味,是热是凉,是涩是熟,是甜是苦。

杂草掩埋的坡地上石榴挂果了,蟹壳青中带一点胭脂红,裂开嘴儿的地方露出了粉嫩的籽粒儿,掰下几粒放在嘴里一咬,酸甜的汁儿直挤牙缝。石榴树旁的板栗树落下了毛茸茸的栗子,去掉包在外面的长毛的皮囊,咬开栗壳,那滋味是生涩中带一点甜味。

树下的田垄里山芋藤覆盖成一片黄绿,藤蔓纠结爬满一地,刨开泥土挖出一只两个拳头大的红皮山芋,洗净生吃,一点也不逊于市场上的爽口鸭梨。

城东葑门外大塘里产的鸡头米赶秋上市了,数里长的横街上到处都是剥鸡头米的女人,三五成群围着一堆裹有硬壳的“鸡头”,有的用专用的指甲套,有的用嘴把壳咬成两半,然后开剥就利落了。

比鸡头米稍晚一点上市的是大闸蟹,阳澄湖和太湖里的中华绒螯蟹个头、外观、吃口都差不多,盖因这两个湖是相连的,一样的水质,一样的出产。水煮或清蒸,蟹钳蟹脚蟹壳咬开来的滋味也是一样的。

咬开后的秋是赤裸裸的,该白的白,该红的红,该黄的黄,一咬便有了秋意。

渐有凉意的秋风咬开了密密的树荫,黄叶如蝴蝶般纷纷落地,有不甘心坠地的就在空中飘舞。流淌的秋水咬开了荷塘,把枯黄的荷叶叠满一塘,剩下几枝荷杆孤立无援地回望早已别离的夏日。入秋早晚凉,踏月而归的渔船咬破了漂在水上的一盘秋月,变成无数条闪着鳞光的银鱼朝岸边游去,总要等船远去了,秋月才能愈合它的伤口。

春,过于妩媚;夏,过于热烈;冬,过于冷酷。惟有秋的不愠不火,才更可以平熨躁急的情绪和虚空的心思。

儿时最喜欢的就是秋阳高照的割稻时光。烧的是土灶,焖的是新米,揭开锅盖满屋都是饭香。饭烧焦了,结一层厚厚的锅巴则更香,那是可以回味的咬嚼。吃过夜饭,天完全黑了,墙根边的蟋蟀你方唱罢我登场,引得我拿起手电就溜出门去。

据说辣椒田里的蟋蟀是落地牙,咬起来最凶;黄豆田里的蟋蟀个头最大,不容易被摔出盆去。手电如同一星鬼火,就在辣椒、黄豆田里飘来飘去。萤火虫从未割的稻禾里钻出来,提着小小的灯笼在田野里飞来飞去,表演着最后的小夜曲。辣椒枝上挂了几串青椒,黄豆荚已经爆裂了,垄沟里铺满月光,就像落满了霜似的。

远的,近的,静下心来听,果然有蟋蟀动人的叫声,忽高忽低,忽隐忽现。扒开黄豆株的根部,“噗”一只蟋蟀蹦了出来,还没等我拢手去捉,它就一蹦一跳地逃走了。之后,好几次都是明明看见了蟋蟀的身影,却因为没有逮蟋蟀的网罩和经验,都让它在眼皮底下溜走了。

失望于是像一阵秋风掠过了我的心田。

宋人张镃在《满庭芳·促织儿》中写到捉蟋蟀的情景:“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我没有这样的耐心,几番失落之后就放弃了,懒散地回到小屋里歇息。

小屋的隔壁是碾屋,一头用黑布条蒙上眼睛的老牛牵动着圆桌大的石磨转圈儿,石磨“吱呀吱呀”吞下新轧下的麦粒,不紧不慢地吐出微黄的面粉,面粉堆成了山,就用木勺舀到篾箩里。到深夜油灯里的油熬到了底部,老牛也走不动了,就趴在墙角里咬着一把一把干草。碾麦粉的老汉这时才腾出身来喝几口茶,咬着半块中秋节吃剩的芝麻饼,那饼干透了,扔在磨盘上不会碎。

月上三更,田野里还是有夜游人在渠边、河边游走,说在钓黄鳝、甲鱼。河对岸的苇荡里亮着几盏蟹灯,昏黄而朦胧,活像瞌睡人疲惫的眼睛——谁都想着“咬”一点秋意,而秋意并不吝啬,起早往往能看见钓捕者的网兜里有秋的馈赠。

人到黄昏,牙齿松动了,咬秋也咬不得栗子、胡桃之类坚壳的东西。鸡头米横街上到处有卖,吃剥好的,省心,也吃不多,一小碗足矣。“寒露”过了,能“咬”的好像只剩下易安居士的《鹧鸪天》了:“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一个人的秋意也是可以“咬”的,不过要耐得住寂寞,还得有一点儿咬劲。

听月亮

故乡中秋的月亮是用耳朵来听的。

最先是村后人家一条黄狗踩月亮时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呜呜”叫声,那一天老屋门前的空地上满是月光,出奇得亮,像落了一层薄薄的霜,狗的影子在地上一蹦一跳,它是好奇了还是惊惶了才叫呢。

黄狗的叫声把家里人都牵引到门口来了,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说又是中秋了,在外地的谁谁谁肯定想家了,早晓得要去接他回家团聚的;谁谁谁也许不放假,赶不上回家的。于是,耳朵里灌满了思念的话惆怅的话祈盼团圆的话。

小孩子没那么多思想负担,快活地在月光里跳房子,那是用树棍在泥地上划出规整的方格子,一格一格跳来跳去,谁的脚崴了,谁的脚被人踩了,你推我搡,满头大汗,疯笑一阵,满地月光斑斑驳驳人影错乱,循着起落的笑声追过去就能追上月亮的。

出门是自留地,种了秋白菜,走百步就见横着一条河,河很宽,呈葫芦状,最宽处的对面是大片芦苇,黛色一片。秋风吹过,苇子摇曳起伏,发出一种惊天动地的“哗哗哗”声响。被月光耀出一片银白的苇叶像泛起阵阵雪波银涛,一波一波地推向前去。已经有苇花飞扬,是冬雪的模拟演出吗?

蟋蟀总是第一个登台歌唱的秋之明星,“瞿瞿瞿”在墙根脚下的草丛里低吟浅唱。不甘寂寞的蛙声也来凑热闹了,“呱呱呱”你方唱罢我登场,月光随着这起落的歌声微微抖动。

河上,偶尔有夜航船经过,橹声依依呀呀,搅碎了一河的月光,总要等到船走出很远,泊在河上的圆月才能弥合它的创伤,复原这一夜的圆满。

月圆后的水声就轻了,要静下心来才能听见闪着粼粼波光的流水声。

门后是棋格似的稻田,田与田之间是水沟,沟里的水是满的,再把月亮沉浸进去,闪着鱼鳞般的水就满溢出来了,极轻微地“滋滋滋”淌进稻田,不动声色地把月光均分给每一块稻田。

有人趁着亮月夜猫着腰在钓黄鳝、摸泥鳅,深一脚浅一脚踏得烂泥田“巴几巴几”响。忽然有人惊叫:“蛇!蛇!”刹那间,尖叫,傻笑,跳脚,把一沟的月影弄得乱糟糟。

这时,田边的大路上晃动着一拨一拨去“走月亮”的人,勾肩搭背相互打闹“嘻嘻哈哈”一路,这样的声音浮在如水的月光里,飘飘忽忽,绵延数里,一直要走到镇上的码头才折返。

那码头,仅有一屋、一跳板而已,早出晚归的小火轮与它擦肩而过,只撂下几个从城里回来的斜搭一副空担的乡亲。看码头的是一个矮老头,瘦得像一根风干的丝瓜吊在屋檐下。他会哼几句“滩簧”(锡剧的一种),喉咙哑沙着,有点滩簧的味儿,但很少有人听他去唱。到了走月亮那晚,一切都变得和谐了,“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就会人来疯似地哼起《珍珠塔》里的老调来。听着这久违的“赠塔”或“见姑”的唱段,沙哑的嗓子,甜糯的乡音,总会使人想起月亮里的嫦娥碧海青天的孤寂,想起刚刚过去的鹊桥会牛郎织女是否团聚,想起古典的中秋月总是系着太多的长亭古道、连江寒雨、鸡声茅店、月落乌啼。

还有风,缭绕圆月的风是明显地凉了,使人从沙沙的树叶抖瑟中仿佛能听到一缕缕月光漏下来,像秋雨抽丝,又像在地上撒下一把银晃晃的古币,透空处便是亮晶晶的诱惑了,使人联想翩翩恨不能弯腰去拣拾。

还有秋露,也是明显地寒了,催促小囡很不情愿地回屋里去,脚步声懒懒地踢踏着,而大人很有些困意了,哈欠连连,骂声连连:“小赤佬,快点转来困觉,月亮能当饭吃啊。”

这时,圆月已经越过树梢走上中天,水银泻地,清朗可鉴。

夜游者还在陌野里夜游,提着那一盏如豆的萤火;歌唱者还在浅沼里歌唱,起起落落热闹非常;思想者还在思想,那是从城里下放到乡下来的一位教书先生,他坐在窗前拉着他的二胡曲《良宵》或《二泉映月》,有点儿乡愁,有点儿哀婉,有点儿让人心惊。

童年是故乡的月亮,它是用耳朵来听的,静下心来就能听出,多元的,感伤的,朦朦胧胧。

 

本期点评1:张俊平

秋味正堪赏

四季见诸历来文人的笔端,大概以秋天为最吧。相比春的烂漫、夏的热烈、冬的刺骨,秋天似乎最合乎华语人中庸的秉性,不温不火又耐人寻味,颇有豪华落尽见真淳的意思。《咬秋》便是这样一篇文字,短小精悍的篇幅里尽写秋的色与味,在平淡的话语里饱含羡秋之意,读来不由想到郁达夫在《故都的秋》里不远千里赶上北平饱尝秋味的雅兴。

《咬秋》将秋天搬上舌尖,正可见秋天饱满成熟的性格。仿佛秋天一到,万物齐齐奉献出自然无私的馈赠,不管是酸甜适口的石榴,还是五味交织的大闸蟹,秋天在人类的集体记忆里似乎总是热情慷慨的,从不会让人失望。不仅如此,秋风点染江山,秋水更见澄澈,在作者的笔下,秋天的一切无不美好。

这篇小品文最大的特点是选取最具代表性的意象,在自然的过渡中赋予秋天动静皆宜的性格特征。以蟋蟀为例,凡有乡间生活经验的人们,总难以忘怀秋收时期田间大人们劳作、孩童捉弄秋虫的场景,作者笔下的蟋蟀、萤火虫仿佛跳动的音符,赋予秋天跃动的生气,与秋风、秋水、秋月渲染出的静谧形成鲜明的比照。

文章的后半部分,由小屋而石磨,由石磨而瓦房,由瓦房而念佛老太,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在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之中,老太风雨无阻的念诵传达出超然物外的沉静力量,这种历经岁月淘洗的超脱一如秋天之于人生的内涵,是品味也是回味,是成长更是成熟。假如人生注定走向寂寞和孤独,这份独属于秋天的淡然的况味对于人心怕是最好的抚慰。

在《听月亮》里,作者同样赋予故乡秋月沉静的品质,月是故乡明,月亮与故乡相辅相成,成就彼此,共同铸就了华语人心中独有的精神家园。童年是故乡的月亮,故乡是人类的童年,游子乡情,时间愈久愈见其浓烈,当你我口中不约而同念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时,故乡的那轮明月一定是最抚凡人心的。

两篇散文在语言上具有相似的风格,朦胧中略带水气,沉静而不显浮躁。丰富的意象营造出较强的画面感,传达出的情感也是淡淡的,篇幅短小,颇可玩味。

(张俊平,鲁迅文学院教学研究部教师)

 

本期点评2:刘家芳

守候在相约的地方

秋天是一个奇妙的季节,这个时节一到,时间仿佛变慢了。我想大概是因为静吧,一片落叶也可以情绪万种,味道也随了心思。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有些东西会像湖面涟漪一样,用一圈圈波纹袭来。

这情景下,人们望着高高的天,不知不觉就出神了。那些刻在儿时味蕾上的记忆,像是一把深藏的钥匙,打开了心门。在门里,有一个熟悉又模糊的身影在招手,走进一看,那人竟是自己,原来他竟一直守在这里。

石榴、麦黄、秋蟹、鸡头米,每一种味道都是不同的。然而细品之下,每一种味道又是相同的,那味道醇厚且宽广。

看那荷杆舞秋风,约着自己再去捉一下“落地牙”,也许这次不会再让它从眼皮下溜走,也许不会再失望。但如果过往的一切都顺遂了,真的好吗?那样的话,心是不是就空了?

麦粒原本是一颗颗,但在石磨“吱呀吱呀”吞吐过后,却变成一座座山。老牛和老汉都在见证着,也都是参与者。这样的画面重复了一年又一年,那几口茶,干透的芝麻饼,和那个一直念着《地藏经》老太太,像是心有灵犀的约定了。要用韧劲一直相守着,并把秋一直咬下去。

《咬秋》这篇文章读来让人出神,作者把秋日的点点滴滴送到读者的唇边,这味道里有鲜甜也有清苦。接地气的同时,又带清雅。笔触灵动,不乏画面感。读后掩卷,但神却还没有回来,大有可能是还守在那个相约的地方。

读《听月亮》时,让我想到“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句话。话里有两个重要的感官,也有两种重要的生活态度。一实一虚,生而为人,这两种态度缺一不可。如果太实了,便事无巨细,周身繁杂。那如果光选虚呢?又是不切实际了。莫要说人了,小到一束花草,大到万里江山。无不是阴阳相成,虚实相扶。

如果说白天的秋是滋味充盈,熟色绵绵。那么入了夜,当目光所及只在咫尺时,就半掩心窗,化实为虚。随着黄狗那“呜呜”的低吟浅唱,在树摇月晃下把思念放了长线。念叨一下团圆,再叹一声惆怅。

月光下跳房子,苇子合奏,蟋蟀独唱,夜船摇橹。所有声音不争也不抢的分寸,让秋夜的静更加实在。

当钓鳝者,走月人,和码头哼着“滩簧”老者都醉了秋风时,月亮已走上中天。

这夜,虚实虽模糊了界限,但生活中的美好却更加可靠了。

(刘家芳 华语小说网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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