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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庆舲:一生钟情波斯文学
来源:文艺报 | 韦 泱  2023年04月10日08:15

潘庆舲

波斯文学,一种遥远而典雅的世界文化遗产。它是东方文学(包括华语、印度、日本、波斯等国家)一条重要脉系。年逾九旬的我国著名翻译家潘庆舲先生,一生致力于波斯文学的翻译和研究,成绩显赫而淡泊低调。作为对我国波斯文学研究有突出贡献的翻译家,被伊朗总统亲授“伊中学术文化交流杰出学者奖”。

斋藏多种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波斯文学译著,如《鲁达基诗选》《赫达雅特小说集》《鲁斯塔姆与苏赫拉布》等,译者均是年逾九旬的潘庆舲先生。闲时翻阅,常会引我遐想,关于波斯文学的种种未知,以及译者对我讲述过的这些译本的背后故事。

被波斯文学吸引

1930年11月,潘庆舲出生在江苏吴江县松陵镇(今苏州吴江区),至今乡音不改,一口糯软的苏州话,别有韵味。父亲潘奎文是当地开明乡绅,在县里做小官,抗战中日寇进犯,他不愿任伪职,就回家赋闲,教培儿女。潘庆舲记得,家中书籍很多,有《水浒》《红楼梦》《说岳》《陶庵梦忆》等,家里是五进大宅,南西北三间大厢房,五大间正房,后面还有花园、池塘。潘庆舲从小在园里玩,捧一册线装《唐诗三百首》跟父亲诵读。7岁入吴江县立模范小学,一年后跳级读三年级,依然能跟上课程。然而,在抗战的烽火和内战的混乱中,从小学到大学,漫漫求学路充满艰辛,他年少志高,学业一路优秀,在吴江县立中学毕业时,获会考榜首佳绩,于1948年考入浙江大学外文系。在校就读时,他的课余时间全部泡在了学校图书馆。

一次,他借阅到波斯文学的俄文版读物,是一部波斯古典诗歌,倏然间,引发了他对波斯文学的极大兴趣。当时除了极少数清真寺的教职人员,几乎无人懂波斯语。潘庆舲学的是英、俄和西班牙语,无缘学波斯语,令他遗憾。我国从20世纪60年代起,才由北京大学东语系设立波斯语言专业。图书馆里只有转译本,而中译本更是无处可觅。找不到想读的书,这既让他为之丧气,又鼓起了他的勇气,立志要翻译和研究波斯文学。很快,四年浙大学业圆满结果,一年支教后,他分配在天津市外事办,任翻译秘书。繁忙的迎来送往外事接待任务完成后,常常在节假日和晚上一点有限时间,他开始进入波斯文学的翻译工作。在外事接待工作中,他见过郭沫若、曹禺、老舍等文坛名家。一次,巧遇时任天津市小说协会主席方纪先生,知道潘用功钻研波斯文学,就在1957年,将他调入天津小说协会,后入天津文学研究所,他的波斯文学翻译环境才有了很大改善。

波斯,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国度旧称,主要位于西南亚一带的伊朗。1935年波斯正式改名为伊朗。但波斯一词,一直在中文中使用,几千年延续下来的文化艺术或传统器物,如波斯猫、波斯地毯等,人们耳熟能详,更不用说今天我们常见的葡萄、西瓜、水仙、石榴等,都是早年由波斯传入我国的。早在公元前二世纪,波斯就与我国有着友好往来,并通过“丝绸之路”开展经济贸易和文化交流。

潘庆舲率先翻译的是波斯小说。相对波斯文学中的诗歌散文、神话故事,小说在波斯传统文学作品中并不发达。直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波斯的新文学才应运而生,异军突起,得到迅速发展,出现了杰出的小说家赫达雅特、阿拉维和赫加泽依,并称同时代波斯文坛三大小说。

在50年代初,潘庆舲因一部20余万字的俄语小说译著,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有关选题“撞车”,该社编辑知道他对波斯文学情有独钟,就建议他转译波斯文学,并向他热诚约稿。潘庆舲便把翻译的笔触转向波斯小说,他首先接触到的是小说家赫达雅特的作品,认识到他是一位爱国小说,其小说最重要的主题,是对祖国的热爱,他热爱处在饥寒交迫、水深火热之中的祖国人民,对他们寄予深厚的同情。

这位生于1903年一个富裕家庭的波斯小说,早年在比利时和法国巴黎求学,并开始文学创作。回到德黑兰后,继续小说创作,于1930年出版小说集《被活埋的人》。除了小说,赫达雅特还写剧本、散文,尤其是经常深入贫民区,了解民众生活,研究民间语言,出版了一部民间波斯故事和传说集《创造奇迹的国家》。由于注重民间生活,他的语言开了文坛风气之先,朴实自然,含蓄有力,活泼生动而又富有形象感。

为此,潘庆舲率先翻译了赫达雅特的三篇小说,即《哈吉老爷》《爱国者》《无家之犬》,与其他译者的译作一起,于1958年8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我国第一部《波斯短篇小说集》,并得到读者青睐。这给了他更多信心,也使他感到意犹未尽,继续艰难搜寻赫氏作品研读,增译《忏悔》《兀鹰》等五篇名作,穷数年之功,以一人之力,于1962年1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赫达雅特小说集》。此书的出版,正遇亚非小说会议在塔什干和开罗举行,此书在会议期间参与书展,不乏好评。1981年,此书又再版重印。至此,赫达雅特的作品引起我国读者的广泛兴趣,特别在高校,不少教授学者开始研究这位波斯小说家,取得令人瞩目的可喜成果。

2004年,潘庆舲出版《哈吉老爷——伊朗名家中短篇小说荟萃》,一并收入包括赫达雅特和当年其他6位活跃的小说家力作,成为一部较为完备的20世纪上半叶伊朗小说集。此书获得高校外国文学教授和翻译家的好评,说“如此精彩纷呈的名作荟萃,在当下东方文学领域很是罕见,无论阅读欣赏,还是专业研究,都是令人惊喜的一种独特艺术享受”。

波斯诗歌源远流长

在翻译小说的同时,潘庆舲已着手翻译波斯诗歌。公元10世纪,波斯是一个国力强盛、经济发达的国家,当时波斯的一些重要城市,曾经是世界著名的艺术文化中心,文学创作出现欣欣向荣的景象,尤其是诗歌创作更为丰富多彩,自古以来素有“诗国”之称。我国著名诗人郭沫若、朱湘,从上世纪20年代开始翻译波斯诗歌《鲁拜集》等。

潘庆舲根据多种俄译本,在1958年12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译著《鲁达基诗选》。他认为,鲁达基(约公元858—941年)是波斯第一位伟大诗人,他的诗改进了多种诗体形式,以臻完备。其充满智慧的箴言和警句,极大地影响了同时代诗人,并奠定了波斯古典诗歌的基础,由此诗坛出现群星闪耀的繁荣景象。在波斯文学史上,他被尊称为“诗人之父”。

接着,潘庆舲把研究的触角深入到菲尔多西身上。诗人用了35年时间,写出了卷帙浩繁的英雄史诗《王书》(又译《列王记》),是世界五大诗人之一(另四人为荷马、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从《王书》仅存世的10万余行诗中,可分神话传说、勇士故事和历史纪事三部分。此书对其他国家产生过一定影响,在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等国的广大民间颇为流行。在欧洲译成英、法、德、意、俄文,德国的歌德、俄国的车尔尼雪夫斯基,也对诗人的创作有过很高的评价。潘庆舲花了近十年时间,只译出《王书》中的一小部分,书名为《鲁斯塔姆与苏赫拉布》。为使读者阅读方便,他在每一章节,插入了不少“译注”。当年,经外国文学专家戈宝权向上海文艺出版社总编和副总编蒯斯曛、吴岩推荐,吴岩专程到天津向潘庆舲约稿。此书1964年2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后,即被北京大学等高校列为大学东方文学专业的参考教材。

上世纪70年代初,潘庆舲调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译室,后任上海社科院文学研究所译审,安居乐业,使他心无旁骛地投入波斯文学研究。1983年,潘庆舲翻译出版《郁金香集——波斯古典诗选》,将鲁达基、菲尔多西等同时代及稍后的8位波斯古典诗人的作品,分别作了介绍和分析,包括被波斯文学史家称为构筑波斯古典诗歌艺术殿堂的“四大支柱”,即菲尔多西的史诗,尼查米的叙事诗,萨迪的哲理诗,哈菲兹的抒情诗等。

由此深入诗人个体的创作研究,他撰写出版了《波斯诗圣菲尔多西》,1990年10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次年荣获华语外文学会东方文学首届学术专著一等奖,实现了他“译研并重”的学术理念。东方文学权威、南开大学中文系主任朱维之高度称赞:“译菲翁史诗,非同小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这一年,应德黑兰大学邀请,潘庆舲与来自全球的菲学专家,出席菲尔多西《王书》诞生一千年纪念大会。会上,他宣读论文《菲尔多西在华语》,并将他多种波斯文学中译本敬献此届世界盛会,展示华语翻译家的风采与荣耀。

令人陶醉的波斯故事

说起波斯文学,人们自然会想起举世闻名的《一千零一夜》,此书又名《天方夜谭》,经阿拉伯人编成故事集,被译成多种语言流传,对世界各国文学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丁《神曲》,薄伽丘《十日谈》,乔叟《坎特伯雷故事集》,塞万提斯《堂吉诃德》等名著,以及欧洲的音乐、绘画等,直接或间接都受到其影响。高尔基说《一千零一夜》是“民间口头创作中最壮丽的一座丰碑”。我国从清末民初开始,就有奚若、周作人、包天笑、汪原放等,将其从日文和阿拉伯文翻译成中文,许多故事流传广泛,几乎家喻户晓。正是受此影响,潘庆舲在接触到大量波斯文学后认为,波斯人自古以来以善于娓娓动听地讲述故事著称。波斯文学尤其是古典诗歌,有着从民间文学中汲取创作素材的优良传统,

几乎在翻译波斯古典诗歌之前,潘庆舲就广泛阅读到有关波斯的古代故事,从英译本中选译了20余则约15万字的波斯故事家讲述的故事,完成译著《九亭宫——古代波斯故事集》一书,并于1959年写毕《译序》。虽然此书因种种原因,迟至1982年交给上海译文出版社,作为新华语第一本波斯古代故事集推出,大受读者欢迎,首印66000册,很快售罄。波斯故事如此受到热捧,潘庆舲也始料不及,欣喜之余,他继续翻译此类故事,加以增订,于1999年由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新天方夜谭》。2001年,再次增补译校,由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魔幻山庄——波斯故事集锦》。

波斯民间故事与波斯古典诗歌同样浩如烟海,且丰富多彩、千姿百态。其中有冒险故事、爱情故事、历史传说和轶闻掌故等,如同《一千零一夜》一样,在大故事中套着小故事,大小组合环环相扣,引人入胜。故事的背景有时是埃及,有时是希腊,有时是印度,有时是华语,可谓宽广无垠。比如,在一则《库吉德沙赫与华语公主马葩丽》的故事中讲到,华语建筑师狄福应邀前往波斯,帮助设计具有华语园林风格的九亭宫,马佑班国王的王子千里迢迢,专程前来向华语公主马葩丽求亲。这一情节说明自古以来,中、波两国人民有着传统友谊。有一位波斯作者,以此为素材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大胆丰富的想象,曲折惊险的悬念,已然突破了民间故事的框框,成为从波斯民间故事转化为小说创作的一个典型范例。实际上,波斯民间故事已成了东西方近现代小说的先声,对于后世的文学艺术不仅起着丰富的作用,并且还使它们增添了永恒的艺术魅力。

无独有偶。在《魔幻山庄》这则波斯古代故事中,讲的是传说中波斯王子来华求亲记。华语公主梅古姑坚持自己的择偶标准,宁为聪明的穷人妻,不做愚昧的豪门媳。她以面试形式,一一考察求婚者,以答案最佳者,同意与他喜结连理。故事以大团圆告终,却言有尽而意无穷。

潘庆舲觉得,波斯古代神话故事家大多富有神奇的想象力,甚至将不同时空、不同人物的迥异趣事,融汇成一个气势恢宏、五光十色的连环故事中,通过变幻莫测的浪漫主义手法,将故事编得奇妙绝伦,以至当今,许多现代派小说从中汲取创作灵感,也采用这种经典方式,以丰富自己的作品内蕴和艺术魅力。

由于潘庆舲在翻译上肯下字斟句酌、精雕细刻的苦功,力求在最微小处,也要尽可能渗透原意,将原著的全部风格和特点,都完整地呈现给读者。他七十年持之以恒,从事波斯文学的翻译的研究,多种译著持续重版再印,成为外国文学译本中的长销书。

潘庆舲在翻译理念上,一句是“译研结合”,还有一句是“东西兼顾”,除了译介东方文学中的波斯文学,他还翻译了诸多英美文学,如《嘉莉妹妹》《瓦尔登湖》等,这当另文撰述了。作为新华语第一位全面译介波斯文学,且成绩斐然的华语翻译家,潘庆舲得到了许多同行学者的称赞。学贯中西的北大教授季羡林先生看了潘庆舲的译著,对他说:“国内译介波斯文学,你有开创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