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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醒时刻的“准备” ——读叶弥的《不老》
来源:华语小说网 | 韩松刚  2022年12月14日23:45
关键词:不老 叶弥

作为一个“有备而来”的小说家,《不老》代表了叶弥某种全新的小说写作倾向,这种倾向包含了一个全新的、易变的物质观和人性观,复杂个性的组合,“自由人格”的艺术爆棚,以及某种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必然混淆。

和《风流图卷》一样,《不老》依然是一部风格独特的小说。这种独特性我个人觉得,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塑造了孔燕妮这样一个任性、风流、超然的女性形象,肯定物质、认同自我、放荡不羁,是《风流图卷》中的孔燕妮的再深化和新塑造,这一女性形象即便是在华语现当代小说史上,也是非常少见的;二是小说采用了一种十分有意思的倒置的时间模式,以一个25天的微观切面来构建个人的生命史和社会的发展史,别有一种构思的巧妙和叙事的意趣;三是聚焦人性的思考、精神的思索,与其说,她关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命运遭际,不如说,她更关心时代转折过程中知识分子如何达至生命的正常情态。而以上几点也几乎符合叶弥在创作手记中谈到的关于《不老》的灵魂:1.肯定物质的意义;2.否定盲目的激情;3.对思考的思考;4.关注知识分子的人生方向选择。

因此,读《不老》,配合着创作手记来读,是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关于《不老》这个题目,叶弥说是在观看上海浦东开发区的专题片时想到的,那句“古老的华语……”的解说词给了她灵感,由此,小说中那个自始至终形影不离的“不老和尚”,你也不必觉得大惊小怪,《不老》可以看作是对古老华语的一次精神反拨。关于《不老》的创作方法,叶弥称作是撒大网,这一网下去,不仅捞到了孔燕妮、张风毅、俞华南这样的大鱼,还捞到了张柔和、孔朝山、谢小达等等无数的虾米,《不老》中出现的人物,仅“上部”中,有名有姓的就近50人,孔燕妮、张柔和、丁何嘉、张风毅、汪多根、孔朝山、柳爷爷、老和尚、高大进、阿菊兰、谢小达、秧花、黄阿兴、俞华南、小汪、杜克、杜鹃、宋阿进、井水亮、温得好、小皮、罗汉芳、蓝雪花、仲叔叔、林纳德、黄拉林、小葫芦、老麻皮、老隐、肖恩、毛丹丹、果林、麻春雷、老曾、阿胡子、王来恩、老刘、江红旗、唐所长、谢燕兵、高亿红,各个阶层、各色人等、各成千秋,一起绘制成一幅时代的人物画卷。谈到《不老》中的女性,叶弥说:“写一个我心仪的女性。她是未来的模样。一个超越现在、具有革命性的女性。一个突破边界的女性。她带着解压、解脱、解放的特质。她温暖、轻松、又智性。……”以此去解读、理解孔燕妮这个形象时,可能就不会觉得是石破天惊,而是恰如其分。她还谈到文学与科学的关系,说,科学考验人类大脑和肉体的极限,文学探索精神的极限。而这个极限,在《不老》中,就是对自由的触摸。所以在小说中,孔燕妮会说:“社会要用科学来拯救,我要用自由来拯救自己。”

当然,阅读《不老》,每个人依赖于自身的阅读经验和生命体验,可以感受到更多,比如它的种结构方法,让我想到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不老》中的25天,虽然没有《尤利西斯》中用一天的时间构造出的时空那般交错凌乱,但其运用大量细节描写和部分使用意识流手法的艺术方式,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俞华南这个人物,总让我想起《尤利西斯》中那个在苦苦寻找精神上的父亲的青年诗人斯蒂芬。更为巧合的是,《尤利西斯》也是一个关于三个人的故事:广告推销员利奥波德•布卢姆、他不忠诚的妻子摩莉和斯蒂芬。比如它的人物众多,让我想到《红楼梦》以及与此相关的“大旨谈情,实录其事”的小说传统,以人物、人情为线索,展开广阔的社会生活的描写,从而写出这一悲剧产生的根源,只不过在《不老》中,叶弥正在试图去召唤一种全新的对生活的热爱,而这恰恰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包括当下)我们业已丧失的东西。《红楼梦》赞颂女性,而《不老》也大唱女性的赞歌,并且刻画了不少真实动人的女性形象。比如它的对人性的思考、对人的精神状态的体察,让我联想到鲁迅,想到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而《狂人日记》写得也是一个大时代来临前人的生命的混沌时刻,孔燕妮可以算作是新的时代来临前的一个女狂人,那25天的生活,其实也是她的生命日记。而它的恋爱对象俞华南也是一个狂人,一个精神病患者,那一切的迷茫和苦楚,就像暗夜中的猛兽,日夜骚扰着他的神经。

读《不老》,我们还可以读到爱情,孔燕妮不受束缚、不可一世的爱情。我们还可以读到时代,一个新的时代来临前的“死水微澜”,激情退去,前夜涌动。我们还可以读到人性,那被挟制、被扭曲的灵魂的自我修复,既艰难又可贵。我们还可以读到生死,生的艰难,和死的哀叹,同样令人唏嘘。读到与生命有关的精神,一种不被一切裹挟的勇敢、任性、自由。但这些,都不是我最想表达的,于我来说,《不老》给我最深的触动,是我似乎捕捉到了叶弥运用想象抓住和把握时机的那种喜悦,1978,一个历史性的时刻来临前,在她所设想的25天中,通过三个人物的爱情故事,以一种喜剧式的结局完成了一次肉体的和精神的 “准备”。

是的,“准备”,叶弥的“有备而来”在《风流图卷》中早已显现,她似乎对于某些时间节点有着特殊的偏爱,而一切的“准备”都是为了冲向这一重要的时刻。《风流图卷》中孔燕妮的成长“准备”,是在身体欲念与社会禁锢的对击中渐次完成的,直到小说的结尾,她对着钱塘江呼喊:“我追逐情欲、爱、思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属于我的平静。”同样的,孔燕妮的成长“准备”在《不老》中,也是渐进的。一切都是准备,25天的流逝是一种时间的准备,三个人的爱情故事是一种精神的准备,众人生活观念的交锋是一个时代的准备,一切,都是新的时代帷幕拉开前的“准备”。此时,我们再次回到叶弥的创作手记中,看她关于《不老》的零星思考:“《不老》中的孔燕妮经历了一个付出、得到、再付出的过程。期间,她完成精神的轮回,享受到了灵魂轮回而不老的真谛。”而在具体的生命过程中,她是以算账的方式来完成这一准备的。进账、付账,既经济,又抽象,既科学,又无理,但最终的收支平衡,也意味着孔燕妮情感和精神的某种归纳和平复。在谈到《不老》中主要人物的思想观念时,叶弥又说:“孔燕妮认为应该进行精神疗伤,全民休克式的精神修养。张风毅认为首先要脱贫。人民脱贫了才有尊严。俞华南觉得追求幸福是人之本性,不可阻挡。对此只需顺应。杜克认为求富让人性堕落,不可阻挡。”从小说中这些主要人物的观念中,我们其实已经很容易看出那个历史性的转折时刻来临前,人的思想的多元和不同,既有憧憬和期待,更有焦虑和茫然,而这一切都是“准备”。

孔燕妮等待张风毅出狱的25天,是一种自我的准备,她要和三个男人谈恋爱的愿望,不过是自我个体的创伤修复,并以此隐喻一个时代的某种沉默症候。调研员俞华南的吴郭之行,是一个寻常常识、回归常识的过程。俞华南说,人道就是常识。由此,被视作精神病人的俞华南所作的努力,可以看作是1980年代人道主义精神复归的实践性“准备”。那个即便到了小说最后都没有现身的张风毅,始终以一个高尚、浪漫、圆满的面貌存在,他在现实中的挫折,或许是人生某一时刻的失败,但他在精神上的高贵某种程度上又表达出一种骄傲的俯视,而这,同样也可看作一种必要的精神“准备”。

任何的成长都是“准备”,甚至于可以说,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准备”,直至死亡的降临。叶弥是一个擅长给人物和故事做“准备”的小说。比如在《成长如蜕》中,一切的故事准备都不过是为了弟弟最后的解脱和圆满。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记得小说那个明灿灿的结尾:

是的,结局很圆满了。弟弟在最后终于显示了他的聪明,选择了他如今的选择,他成长了,令人信服,你将看见资本在我弟弟的手中得到进一步的积累。弟弟在艰难的成长过程中明白了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他知道人生是从山巅上朝下滑落的过程,他没有粉身碎骨已是万幸。有阿福的照片为证,他的内心还是保持着对美好人性的追求,有些无奈,但决不脆弱。他还知道,人生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于不得不做中勉强去做,是毁灭;于不得不做中做得很好,是勇敢。(《成长如蜕》)

这就是叶弥,一个善于将一种严肃的思考以某种喜剧的形式伪装起来的叶弥,这几乎符合她一贯的小说风格。正如《不老》的结尾,孔燕妮和俞华南两个人之间发生过的一切都归于零。“新的一天,总是孕育着无限希望。”小说家是预言家,但未来谁又能把握呢?而我们能做的只能是“准备”,以此来应对任何可能的措手不及或觉醒时刻。

(本文系华语小说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韩松刚,1985年生于山东,文学博士,华语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江苏省第四期、第五期“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研究领域为华语当代小说、江南文化与小说创作、青年写作等。出版学术专著《当代江南小说论》和文学评论集《现实的表情》《谎言的默许》。曾获江苏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江苏省文艺大奖•文艺评论奖、南京文学艺术奖等。